伊人睽睽 作品

第 92 章


 “好吧,好吧。”姜循一副“拿你沒辦法”的樣子。

 大相國寺地居僻處,東京城中的爆竹和煙火聲,在此間悶悶的如隔著一重帳紗,聽得不甚分明。而在江鷺眼中,在這間太子妃獨居的寢舍中,姜循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

 屋中沒有點燭,只有窗口流入的一點微光照入,落在二人身前。江鷺低著頭,靠這極淺的光源,望向姜循。

 姜循這樣乖。

 除卻少年時的阿寧,她從沒有這樣乖的時刻。

 此時,姜循蹲在江鷺面前,由江鷺靠牆俯視她。她的大袖衫藕緣白底,袖口織著卷草蓮蔓。那些花草綻在她衣上,原本合適的裙衫因她的蹲坐,而顯得幾分偏大。她整個人罩在一團衣物中,看著格外瘦小。

 她仰著臉望他,經過一夜折騰,髮髻已然微松,步搖隨著動作而輕輕晃動,額前散了幾綹細軟烏黑的髮絲,貼著她皎潔的頰面。

 她和平時的風光張揚不同,此時蹲在情郎面前的姜循,看著這樣乖又這樣小,格外認真地試圖相信江鷺,仰望江鷺。

 而只是這樣俯視,江鷺便感覺眼眶滾熱,他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他繃著臉強忍。

 姜循敷衍地哄他:“好啦,我賣痴傻了。這位郎君看起來像是好人,你買不買啊?”

 江鷺:“買。”

 姜循烏黑眼珠微微一轉,頗有狡黠之色。

 她自然和純粹玩耍的小孩不同,她此時也不安分,明顯為難江鷺:“可我的不好買咯。我不要金錢,那些俗物我既看不上,也不缺。我也不要賒賬,空口許諾我從來不信。我還不要以物易物,旁人哪比得上我的好。

 “我可是十分難買的。”

 蹲在江鷺腿邊的姜循張口說完一大堆條件,烏眸眨一眨,戲謔他:“你還買嗎?”

 江鷺哪怕滿心傷慟悽然,此時也要被她逗笑——他心悅的佳人,與眾不同,既慧黠又愛使壞,故意折騰人。

 可她越是本性暴露,他越是意識到自己的心動。

 也許他本就十分喜歡她這樣的小娘子,他只是一向不懂自己罷了。

 在姜循眼中,江鷺眼中那團霧氣似驅散了些,露出血絲瀰漫下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烏黑清澄,眨也不眨,如同主人一樣堅定:“我要。”

 不待姜循繼續為難,江鷺便從懷中掏取什麼。

 不待姜循看明白,她便見他俯下身,從自己脖間摘了什麼,送入了她攤開的掌心中。那物冰冰涼


涼,又不重,落在掌心,像一個玉佩的感覺。

 姜循低頭,才發現這不是玉佩,是“長生鎖”。

 用金子打造得精緻無比,繪著一隻湖中白鷺鳥的“長生鎖”。可長生鎖只是小孩佩戴,大人哪有?

 姜循驚愕間要推拒,江鷺卻扣住她的手,將此物僅僅塞入她手中。

 他低聲:“你要笑便笑吧。這是我的‘長生鎖’,我出生時,我爹孃為我打造的,說佑我此

 生平安,康泰百歲。旁人家的小孩過了三歲就不戴了,但我爹孃不許我摘,我一直戴著的。

 “我爹孃說南康王一脈的祖先們都會保佑我。果然,我後來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即使在當年的涼城中……我也是唯一的平安走出來的那個。”

 他笑意慘然,顯然不想多提涼城,顯然不覺得自己是唯一平安的那人,是什麼幸運的事。

 他從來不覺得那是幸運,可他如今願意相信,也許冥冥中真的有祖先們保佑。

 祖先們在天之靈佑護他的平安,那麼也會佑護他心悅的小娘子。祖先們會如庇佑他一樣,庇佑她。

 姜循握著“長生鎖”的手蜷縮發抖,茫然仰望他,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是開玩笑,哪想得到他真的認真來“買”她?這是他家信物,他爹孃不要他了,這便是他身上少有的保留著南康王府痕跡的物件,豈能給她?

 何況,她哪裡是買的來的?

 她一向應付不來認真的人,江鷺每一次專注,都讓她失魂。

 姜循目光閃爍,張口便想尋藉口推脫。江鷺忽而俯下身,將她抱入懷中。他的聲音仍然悶悶的,帶著一抹啞,一抹哀求:

 “循循,你什麼都不要我的,你身上沒有一樣我的信物。日後到九泉之下,你也要說和我全然無關,和我不相識,和我只是路過之緣嗎?

 “我知道你謹慎,知道你怕人發現。但是我只給你這一樣物件……你小心些不行嗎?你好好藏起來不行嗎?你稍微為我擔一點責,稍微記掛我一些,稍微將我放在心上一些,好不好?”

 江鷺撫著她面頰,輕聲問:“好不好?”

 他這樣,姜循哪裡拒絕得了。

 姜循被他摟抱著,輕聲解釋:“我沒有不將你放在心上,阿鷺。只是趨利避害,有時怕連累你而已。”

 他低低地“嗯”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信她。

 姜循難免悵然——自己性命不知幾何,江鷺卻始終不信她待他的心。

 假


意總是做的容易,真心想剖給人看,對姜循來說十足困難。她有時不甘心,想讓他信她,有時又覺得,也許這是命運的昭示。

 ……她不知該如何待他更好一些。

 --

 這一年的守歲,姜循覺得這是自從姜蕪回來姜家後,自己最平和的一年。

 爆竹聲和煙火聲在寺廟中聽得不明顯,陰謀和背叛被無數道牆隔在宮門前,今夜的姜循不是姜二娘子,不是即將出嫁的太子妃,她只是姜循。

 許多年前,姜循哪裡想得到,有朝一日,只有和江鷺在一起時,她才可以做“姜循”。

 二人不提公務,不提十幾天後他們的計劃。他們只說新年,只說少時趣事,只說分離這幾年遇到的一些好玩的事。

 分離三年,姜循身邊趣事乏善可陳。想來江鷺也一樣,因他講得乾巴巴,和她一樣吃力。然而再吃力,二人也少有這樣不帶著試探和尖刺提防的時刻。

 姜循必然為此而留戀

 。

 她捨不得入睡,她希望時間無限延長。

 但她自然要入睡——明日元日大典,她身為即將出嫁的太子妃,要和太子一同去祭祖,去和百姓共祈春耕萬順,豐年在期。

 姜循不願意多提明日的大典,江鷺也不問她。

 最終,姜循隱約記得自己臥在睡榻間,手指勾著他的衣袖,在他清泠泠的閒聊聲中,慢慢入睡。

 入睡前,她在心中眷戀嘆息:她喜愛阿鷺。

 和他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對他的瞭解遠遠不夠,未來的時光又不屬於她。早知今日歡喜,當年應該早早相識才是……好是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