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夢不歸 作品

第1章 付之一炬 欲言又止

林楚凡回到熾焰城北門的時候,恰逢蔣圖南領著一群殘兵氣勢洶洶衝出城門。

迎面見到他們的典獄大人,衙役們都很激動,又以蔣圖南為最。

他連滾帶爬搶到林楚凡身前,剛欲拜倒,就被一腳踢了回去,四仰八叉躺倒在地。

林楚凡假意拍打褲腿,嘴裡罵著,“離老子遠一些!你帶著他們去哪?我交給你的人呢?”

蔣捕快捱了一腳,不驚反喜。他從這一腳的力度推測,典獄大人平安無事,他這條大腿可以繼續抱下去了。

遂翻身而起,隨便撲打幾下塵土,嘿嘿笑著上前答話,“小人見情勢危急,自己又過於無用。這才繞路回來,叫上兄弟們同去相助典獄大人。那流犯已經鎖回黑牢,這次有咱們的人左近看守,必不可能出意外。”

林楚凡聞聲,放下腿腳,“算你有心,只是腦子不大靈光。如若我都搞不定,你帶著他們送死去麼?最好是不出意外,否則仔細你的皮。跟我回去!”

先前與血竹幫、劈山派等一番敲邊鼓的混戰,御靈司眾人斬獲頗豐,且有口供在手,不大不小是份兒功勞。所以對這位典獄大人都有幾分信服,聽令而行不在話下。

倒是那福生,失了柴刀也不消沉,反而一副如願以償的樣子,令一人一熊很是一番腹誹。

此時入了城,福生不好再賴著,再三拜謝之後,獨自向城南而去。

眾人迴歸御靈司之時,院內圍了一群人,正在燒什麼書函。看著沒多少東西,卻煙熏火燎,陣仗不小。

林楚凡不欲理會,趴在冰熊身上,徑直入黑牢而去,卻在門前被守門人攔住。

典獄大人眉頭一皺,蔣圖南察言觀色,就知要遭,趕緊上前圓場,“大人稍待,這是咱們自己的弟兄。此時攔路定有因由。”

那人順勢說了心中所想,無外乎是打雷引的‘小報告’。那些煞有介事焚而燒之的書紙,正是黑牢一邊謄抄、彙總的血竹幫眾之口供。

血竹幫乃是江湖門派,相關事宜應該歸御靈司首官裁奪。不知雷司御出於什麼考量,以證據不足為由,將之駁斥一通,命公開燒燬。

林楚凡聽聞,眉頭就是一皺,“那些血衣可還留著?”

蔣圖南諂媚笑著回道,“大人高瞻遠矚!我等謄抄之後,原版收藏完好。”

什麼高瞻遠矚,不過是被刑部那夥人噁心到,吃一塹長一智罷了。

林楚凡十分不耐,推搡著兩人入了黑牢,不忘交代下去,“原版留存即可,手抄本隨他喜歡燒去。本也不是什麼大事,我此刻沒空與他爭這個短長。

傳令下去,全體修整,無我口令不得擅離此地。在我出來之前,探監事務全停!除非有人出的起高價,得了錢兄弟們一起分。”

他剛經歷一番惡戰,還是那種生死不能自已的,此刻急需修整;順便入黑牢修習陰火,勢必壓制天紋匹夫。

樁樁件件的都是急事,便是連齊鳴淵那半死不活的也顧不得了。

門外兩人聽了,卻是心花怒放。有了典獄開口,這黑牢也能變搖錢樹。

人、熊一路深入,將沿途站崗的獄卒順次趕了出去。不知不覺來到夙命之地——關押天紋的牢室。

幽暗的靈火光輝裡,依稀可見當日遮掩的刨挖痕跡。只是那根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截斷的鑌鐵鎖鏈,並未如約出現在此。也不知當初那般急切索回又是為了什麼。

林楚凡收斂心緒,盤坐在牢室中央,成五心朝天式坐法。他心中回想初學修靈之時,無夢師叔傳授之吐納方法,緩緩嘗試修煉起來。

他如今境界大幅提升,加之天淚增強感觸,已不再需要刻意控制吞吐的節奏。呼吸之間,自有寒涼之力入體,外過體表毛孔,內入肺腑。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黑牢之內冤死的魂靈殘餘,還是常年陰暗積聚的所謂‘地脈煞氣’。總之吸了有些涼爽,甚至是舒服,正適合他此刻空乏的軀體。

冰熊獨自催著火光,在林楚凡對面俯臥,睜著一雙大眼睛審視良久,見他並無不妥,這才效仿呼吸吞吐起來。

倒不是它有心拿林楚凡做試驗,而是‘風文’之事太過詭異,不得不防。

它至今仍沒有想好,是否就這樣直接告訴林楚凡。

『如果天紋匹夫並未如同他表現的那般‘沉睡’,豈不是暴露了最大的秘密給敵人?』

熊寶思忖再三,想著抽空與楚夕商量一番。『茲事體大,換了旁人沒有她的神奇能力,恐有洩露之危。』

黑牢之外,御靈司堂前。

雷引重新換了杯普通茶水,裝腔作勢品著,卻遲遲不見有人來鬧,十分不耐。

區區幾頁供狀,何時焚燬不可?他是刻意探了林楚凡回來的時間,燒給他看的。

結果大出所料,那混蛋小子竟然改了脾性,不吵不鬧,回黑牢‘視察’去了!

這蓄謀已久的一拳,落不到實處,著實可恨。

一壺不知是明前還是雨前的茶葉,被他水劍幾次沖泡,早已淡去色澤滋味。

終於,他喚來親信,細細詢問了林楚凡出城之經過,眉眼眯縫間,心中有了計較。

雷引揮手退卻旁人,細筆修書一封,待墨幹後捲起收入竹筒之內。

臨行前,他似乎改了心意,將之收入袖口,大步出門,一路向著城南某處而去。

傍晚時分,一個青衫小帽的醜女,披著落日餘暉,提著一個食盒子,朝著御靈司款款而來。

她入院後,徑直向黑牢而去。

已經受過一次教訓的眾人,哪裡還敢攔她?念及典獄大人入門之前的吩咐,又哪裡敢放她入內呢?

眾人尷尬之間,只有蔣圖南仗著‘親信’之名,上前搪塞住了。

那醜女卻不領情,提著小腳哐哐踹門,“少夫人差我傳話,哪個敢攔?”

連帶著蔣圖南在內的一眾獄卒,都曾聽聞林楚凡不少風月雅事。只是這‘少夫人’一說,還是初次聽聞,這才令眾人意識到,那個年紀不大的典獄大人,也是成了家的。

正在猶豫間,忽聞門內響起甕聲甕氣的怒罵,“有屁進來放!再擾老子清靜,腿給你們打折!”

眾多衙役聞聲如臨大赦,急忙將黑牢的門開啟,放那洋洋得意的醜丫頭進去。

早有一隻碩大的白毛頭顱等在門口,銜著一盞冰座明燈,其上焰火飄忽,照亮了門口一塊兒地界。

紫煙十分有眼色,連忙俯身將燈接過,低眉順眼跟在冰熊身後,緩緩入內。

門外數人見狀,對於冰熊的地位有了新的認識,至少這醜丫頭是不敢得罪它的。

入得深處,只見一個胖肉坨,掛著紅綠不定的輝光一閃一閃。待紫煙走近,那肉坨收了神通,起身一番伸胳膊撂腿。

之前持續吐納修煉尚且無感,如今見了這食盒子,林楚凡也覺察腹中空空,急忙奪過,與冰熊胡吃海塞起來。

他噴著乾糧渣問道,“這點心哪買的?吃著不像家裡的。”

紫煙見他吃得開懷,也樂的回回話,“是少夫人親手做的。她照顧盞盞無暇分身,著我前來叫公子還家。”

林楚凡皺眉,“外頭什麼光景了?我這修煉正酣,不見日光,不知時辰。”

“酉初已過。”

林楚凡藉著火光,胡亂塞了幾塊果腹,將剩餘留給冰熊不管,自己起身擦著臉上的乾糧渣,一面打量紫煙的神色。

他調侃道,“倒是長進了。我本以為,你入門第一件事兒,會找那個短命鬼呢。”

紫煙強裝鎮定,持燈的手指卻捏得發白,也不知是太過用力,還是冰燈太過寒涼。

楚凡擺手,“食盒留下吧。你自己拖著燈,去外間找找。我們稍微修整一番就回府。”

看著紫煙激動得有些顫抖的肩膀,林楚凡實在是不懂,就齊鳴淵那副德行,究竟有什麼好的?

正出神間,忽覺肩膀被拍了一下,扭頭望去,正是一張齜牙咧嘴的‘笑臉’。

冰熊藉此機會,吐冰刻畫,將城外無意間探聽的‘文風’軼事一一寫與他知曉。

它本打算先與林楚夕商討一番的。但經過幾個時辰修煉,熊寶明顯感覺到陰火對天紋的剋制,索性不再拖延。

它和盤托出,與楚凡互相商量,以求防患於未然。

林楚凡聽了,心有慼慼,更加不願意回府,恨不得在此閉關。

陰火之術大成之前,誰都別想騙他出去!

卻也只能是想想,家裡還有一堆事兒懸而未決呢。

他們出到門口之時,正看到那瘦弱青衣架扶一披頭散髮的囚犯,等在門前。

林楚凡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快步湊上前去,將空食盒子往紫煙懷裡一塞,劈手奪過囚犯衣領,拉扯辨認一番,確是齊鳴淵無疑。

林楚凡訓道,“剛說你長進了些,就來給我拆臺,是吧?黑牢現如今是歸我管的,你偷了他出去做什麼?我若想害他,還帶個活口回來作甚?再者,刑部那邊雖然判我無罪,可是案件沒結。他可是重要的人證,莫名走失,會擔罪責。”

“可是,可是……”

林楚凡怒,“可是個屁!最多讓你每天前來探視。即便那邊銷案,也合該他家人來接走。你算是他什麼人?”

紫煙聞言一震,似乎這才想起,自己已然‘今非昔比’了。不由得眼眶泛紅,密雲不雨,轉身拖著那活死人一般的傢伙,往回挪蹭起來。

也不知她先前是如何費力搬出來的?

“行了,蠢得要命!把他扔下,跟我回府。”

林楚凡說罷,也不等她反應,踹門而出。幸而黑牢這門堅固,否則早晚被他們踹壞掉。

他頭也不回吩咐道,“蔣圖南!我下值回府,你將此處看顧好。但凡有人入內,留下買路錢。且著人看牢,別再丟人了,這可都是下蛋金雞。哦,對了,門口那個倒黴鬼,拖回去放好。”

林楚凡說著話,一步三搖往回走,身後跟著一熊一人,與聆風郡主旁聽刑部那日有幾分相似。

那蔣圖南點頭如搗蒜,心裡樂開花。如今雷引去職,林楚凡放權,他蔣圖南說不得也成為御靈司一號人物!

林楚凡一路想著熊哥‘說’與他的故事,一陣陣感到噁心,只覺周身寒氣外冒。

陰姬果然不愧其名,換個修煉法門,竟也挖坑害人。天紋匹夫也是老不正經,一把年紀了還扯淡!

關鍵的是,他身上假假有一縷天紋餘魄。

林楚凡一想起滿頭黑線的陰姬,扯著一張老臉貼在他‘身’上,就好大的不自在。

他恨不能立即拔除天淚,火煉天紋,將那不知是哪位天神的眼淚疙瘩還給天心去。

楚凡回府時仍冷著臉,弄得管家和護院隊長都沒敢近前接話。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和衣跳入水池,好一番宣洩攪擾,直到累的腰痠腿軟,這才罷了上岸。

羅綺借煎藥之由,將紫煙傳到近前細細詢問一番。自以為林楚凡是丟失了寒羽門二人,心中不快,就也未曾多想。

她按時傳了飯食,還破天荒地給冰熊備了一壺酒,得到了來自冰熊的祝福——‘友情提示,楚凡鬧心,慎言’。

是以整個夜晚,從進食到入眠,羅綺都未曾問過隻言片語。

最終還是林楚凡自己消了氣,這才反應過來,床上沒他的位置。盞盞病重不可輕挪,府內又不如之風別院那般客房眾多。

林楚凡自忖修靈之人,不在乎這尺寸之地休整,便挽著羅綺的手,到床下對坐。

他好奇道,“紫煙說你有事尋我,怎麼一夜無話?”

羅綺心想,你那個樣子,我如何敢說呢?

她細細端詳楚凡神情,不見有異,這才試著開口詢問,“聽聞你早晨追人,已衝出城外去。人沒追到麼?怎麼看你不是很開心?”

林楚凡眼露兇光,“哼!呵……追到了,我還追到不少呢!遇到劈山派做買賣,血竹幫尋仇,我領著手底下跟班攪和著打了一架,這樑子算是結下。

更是遇到陰姬柳槐楓!那老妖婆平素就詭譎難測,此番對壘,她表現出的實力,不弱於全盛時期的宛天華。你以後遇到她,千萬躲著點兒。”

羅綺聽聞,趕緊捉起他手腕探查脈絡,又在他上身點點戳戳,確定無虞,這才放下心來。

這倒是她想多了,有了天紋那層關係,即便有什麼傷勢,也會被修好。更何況他又在黑牢修煉小半日光景。

羅綺期期艾艾道,“日間,聆風郡主來過了……”

林楚凡不解其意,“師叔?她來拜會孃親?亦或是尋我晦氣的?”

“她是來尋我的……”

羅綺見林楚凡並無多少氣憤之意,才試探著將兩女白天所商議的結論娓娓道來。

林楚凡一邊聽著,一邊手握貯靈石把玩。他思索的同時,也將新修之靈力緩緩吐出注入其中。

他思忖半晌,才試探道,“你們是不是有些過於低估天香閣,亦或是說,有些過於信賴慕……長老。先前鬧得那般地步,你負傷出逃都無半個人護送。如今輕描淡寫幾句話,就說什麼回心轉意,換做是你,你會相信麼?”

羅綺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心中有些氣惱,“你倒是料想長遠,怎麼一句留我的話都沒有?是不是早就膩了我,做夢都想抱得無夢歸?”

唬得林楚凡,一手捂她口,一邊回頭回腦,確認此處不是之風別院,這才鬆手吐息。

他低聲道,“你瘋了!這話別亂說,被無夢聽到,我要吃苦頭的。你們不是已經商定妥帖,我有什麼好反對的?再者,我如今也自身難保。你若能重歸天香,再入紅袖,託庇於慕紫容門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羅綺見他說得鄭重,又軟下心思,關懷起來,“好好的,怎麼說此喪氣話。我們不是說好一起……”

楚凡攔下羅綺的口風,“今非昔比!我的事兒見了光,瞞不住太久。上次不曾明言,一方面怕你擔心、難做;另一方面是熊哥不允……”

他說到此處,就聽門外有撓牆、或是刨地的聲音。二人知曉瞞不得冰熊,索性不再提它。

林楚凡正色道,“神諭天紋,曾委託我轉交天淚給神諭教弟子。我與子曦不睦,天心卻救我一命,我便選了後者。如今,非是我不還,而是天淚不願意回去。”

羅綺也是第一次見他如此正式談及此事。她只覺此前種種付出都是值得,楚凡終於信任她,願意交心。

她感動之餘,也品味出此間有些蹊蹺,“什麼叫‘天淚不願回去’?楚凡,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林楚凡恨得咬牙,“天紋根本沒死!或者說,是沒死透。他比宛天華狡猾得多,借交託遺物之名,行魂體寄生之實……說不定,此刻他正偷聽我們說話。

今天與陰姬動了手,被她看出底細,此事早晚會被捅出去。還有,上次火燒刑部,就是那匹夫跳出來與我爭搶身體之故。”

羅綺聽他說得邪乎,本能向後躲開一尺,又忽然覺得不妥,趕緊貼身抱住。

林楚凡展臂推開了她,“此事並非玩笑。你知道的就是最新的實情,比天心還要精準一些。

我曾一度以為,天紋看不上我,只是借我當塊跳板,也曾動過尋個替死鬼的心思。如今看來,薑還是老的辣!

既然你知曉了實情,或可藉此功勞重歸慕紫容身邊。只是時間上有些過於急躁了。”

羅綺得知林楚凡身內還有別人,自然是不願如前那般親暱,只是不好表現得太過明顯。

如今林楚凡主動分開,她也樂得順水推舟。

羅綺遲疑道,“的確有些倉促,況且盞盞傷勢也沒起色。不若等她好轉一些,國主那邊促成和親之時,我們假意爭吵,我再帶她歸去。你大可放心,我是不會出賣你的。只不過,屆時說不得要洩露幾許天機,用以博得信任。”

林楚凡將羅綺的行止收入眼中,不由得回想起,冰熊轉述‘風文’之間的情景來。

他料想這些女人大抵都是介意的,也就不再計較。

他鬆開推人的手,合十夾緊貯靈石,瞑目修煉起來,“你說的對。此事既然是你與師叔商議,尋個時機,將這些也告訴她吧。母親信任她,我亦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