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山 作品

第一百六十二節 鬼市

不遠處傳來來兩個高低不一的腳步聲,隨後一點幽幽鬼火似慢實快的朝趙言這個位置飄了過來。

無光的環境並沒有帶給趙言多少困擾,他發現是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前面一個提著一盞紙質的燈籠,手裡似乎還緊攥著什麼。

直到快撞到趙言,兩人才看到前面居然杵著個人。兩人迅速相互靠近了一步,做出一副戒備的樣子。

“兄弟站在這大路中間是想做甚,打劫還是討賞……不論哪樣,爺都勸你明日趁早……這買賣都還沒開張呢,著的是哪門子急啊……

啊!想來是頭次操刀,怪不得,怪不得,來來來,爺免費提點你一句,雞叫頭遍時最好……”

……

好話說盡,見趙言仍舊矗立在原地,說話的高個子有些惱了。

“怎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是吧,還是真想做過一場……這四九城內也不去打聽打聽,須知我雙頭蛇兄弟可不是好惹的……”

高個子擺出一副渾不吝的樣子。

被那高個子噼裡啪啦這麼一說,趙言才回過神來。此時他才發現他所站的地方並不是什麼大院子,而是在一處甕城之中。當下也不言語,只是側開幾步,讓出了一條道來。

“算你識相,等今兒兄弟開張,晚上一定在高升樓擺上那麼幾桌,到時一定要來,就報我雙頭蛇的名號……”

高個子一拱手,正要再講幾句場面話,一旁的矮個子已經在旁伸手一拽,連忙硬生生把已經嘴邊的話又給嚥了回去,拱了拱手,兩人急匆匆的走遠了。

“沒見那位爺一身洋人的打扮,連辮子都剪了,肯定是剛留洋回來的……這年頭能留洋的,非官即貴,誰知道這一位到這兒來幹啥的,還自報名號,你這不是耗子往貓跟前湊嗎……”

四九城!

趙言有些發愣。看著不遠處黑黢黢的高大的城牆,巍峨的門樓,以及腳下這一水的青石板路,倒真的是有這個可能。

湊前幾步,藉著微弱的星光,趙言發現城門樓子上分明寫著“東直門”三個大字。

但這裡是時間的孔隙,趙言還從未聽說老北京城在歷史上曾有消失過的記錄。

是截取了其中的一角,還是歷史的投影。或者只是平行世界中一處相同的所在……

一盞盞的燈籠如點點鬼火絡繹不絕的從趙言身邊經過。有指指點點的,但絕大多數都保持了視而不見。

趙言倒是鬆了口氣,這世道看樣子應該是到民國了,他這身打扮倒也不至於太過驚世駭俗。

“這位先生,您也是來逛鬼市的!要一起嗎……”一個頭戴瓜皮帽,長袍馬褂,手提一根文明棍的小個子青年見趙言這身裝扮,似乎有些好奇。揚揚手,跟他打了個招呼。

聽得如此,站在他身後約兩步開外一名高壯漢子趕忙上前一步,用寬厚的身材將那青年給遮了個嚴嚴實實。

“不好意思,這位爺,我家少爺他剛從外地回來,不大懂這裡的規矩,還請您不要介意……”這名看上去是保鏢的男子躬了躬身,向趙言表示了道歉。

回過頭來,以一種嚴厲的語調訓斥那名青年:“再胡亂開口,我就不帶你去了。鬼市的規矩一早就跟你講得清清楚楚,就是看到熟人都得避了開去當成不認識,如何還有跟陌生人拉幫結夥的……”

“這位先生一看就是文明人……”

“還說,還說……”男子伸手掏出一塊黑紗,“你就是個不知道羞的,趕緊把臉給我蒙上。再開口,我就把你的嘴給堵上,看你還敢再胡言亂語……”

聽其語調,倒不是保鏢那般簡單,怕是家中的兄弟之類。

只是這身裝扮,趙言暗笑了一聲。這樣都看不出是名女子,那男人們的眼睛大概都是瞎的。同時也暗自為女孩的膽大感到驚奇。

這個時代雖然世風日漸開放,但當街和陌生男子搭訕,在當下看來還是一件極端不可思議的事情。

哪怕是一副男子的裝扮。

對這時代的女子來說,只要是三服之外,高過膝蓋的男子,那就相當於是洪水猛獸。

看樣子大概也是喝過洋墨水,啃過麵包的。就是不知道是那家府上的格格或是小姐了。

當下左手撫胸,因為沒有帽子可摘,只以右手點了下額頭,身體微微前躬的時候,點了點頭,向那名女子行了一個標準的騎士禮。

正從男子腋下鑽出頭來的女子正好看到這個動作,圓圓的大眼睛頓時彎了起來。

一把夾住女子,一隻蒲扇大小的手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防止她再有什麼出格的動作或語言。那名男子狠狠的瞪了趙言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跟上來。然後就這麼半挾裹著那名女子快速的向前走了開去。

趙言也不以為意。

家中有女初長成時,父親或是關係親密的血緣兄弟,在面對年歲相當的陌生男子時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流露這種敵意,生怕一不小心自家的好白菜就被一頭豬給拱了。

雖然不曾親歷,但趙言也知道這就是世情常態。

天色依舊灰暗。跟隨著三三兩兩的人流,趙言也向著女子口中的那處鬼市走去。

因為從小喜歡翻閱古籍的緣故,對於那些百八十年前王朝時期的故事,趙言倒也是略知一二。

在前人的一些隨筆當中,他見過一些對這個時期鬼市的描述。雖然於細微處可能有所差別,但既然以鬼冠名,這種交易的方式肯定是見不得光的。絕大多數都講究日暮而聚,日出則散。而且交易的物品大多也是千奇百怪。

天然的,人造的,牛黃狗寶,玄龜鹿角,再加上一些來歷不明、或真或假的古董。

或是賊贓,或是想著混水摸魚,又或是盜墓所得,形形色色的物品,魚龍混雜的混於其間。

至於參與者能從中得到些什麼,是撿到寶貝還是石頭,則全憑個人的眼力。

同時因著國人那喜好炫耀的特性,從來就是報喜不報憂的。

得了彩頭就大肆宣揚,唯恐別人不知。吃了虧則是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唯恐讓人低看了一眼,從來是不敢聲張的。因此在這回光返照般的時代,鬼市的名頭倒是一日盛似一日,逐漸從一個半封閉的銷贓場所漸漸轉變成了一個半公開的地下古物流通市場。

對於那名男子的話趙言也很是認同。在這裡,即便是遇到熟人也得轉過了頭去當作沒看見。

不管對方是在賤賣祖產還是淘換賊贓,必要的顏面還是要給的。畢竟誰也不願將自己不光鮮的一面暴露在親朋好友的面前。

對於這些古物,趙言並不是很感興趣,他也沒有淘換或是撿漏的想法。即便有這個想法,他手頭也沒有這個世界的貨幣。

他只是想著在這人流彙集的地方,說不定多多少少能淘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看看這裡同樣是七情六慾、肉眼凡胎的同類們,在這時間的孔隙處,究竟是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存在著。

……

三四十步寬的大街上,沿著兩側的鋪面,星星點點的分佈著一盞盞昏黃的燈火。或是屋簷,或是在巷子的拐角處。

每一盞燈籠的下面,都或站或立著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在明滅不定的燭火掩映下,間或露出半張蒼白如死人般的面孔,或是如那鬼火般跳動著的幽綠眸光。

再加上那些個手提燈籠,不時穿插其中的顧客們。從趙言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群在地獄入口處徘徊著的遊魂野鬼。

幽暗的環境再加上奇詭的畫面,踏足其間,不自覺的令人生出一股說不出的陰森感。倒也真不負那“鬼市”的稱呼。

偶有交易達成,雙方也是低聲細語、左顧右盼的,生怕聲響一大,引來有心人的圍觀,從而壞了一樁買賣。

趙言饒有興致的一家家看了過去。

這賣貨的也分個三六九等。講究些的,就地支起個攤兒,上面擺些個銅壺玉器什麼的,燈火也稍微明亮那麼一些。不講究的,就地一個包袱皮兒,放上那麼三五件的器物,也算是開了張。

也有物品不多,捨不得那一些燈油蠟燭,專門蹭別人光的。手上捧著一兩件器物,一聲不吭的杵在那兒。倒也講規矩,客人不開口,就絕不出聲吆喝,生怕惡了一旁的大戶,被人趕了開去,沒了個立足之地。

“你手中這根錫杆子是怎麼個價錢……”

“什麼錫杆子,這可是實打實的白銅,不信你上上手……打爺爺輩上就傳下來的好東西!要不是家道中落,老婆孩子快吃不上飯了,怎會捨得拿出來……”

在距趙言一步之遙的地方就有那麼一位。賊眉鼠目的,手中提著一盞長柱形的燈臺,柱頭上還雕了一隻胖胖的鵪鶉樣的鳥兒。

“您掂掂,這份量,這手感,要是錫的,我當場給您吞了下去……也就是想著多換一兩塊錢,否則我直接就送當鋪去了……您老要是存心要,咱也不廢話,給五塊錢拿走……”

“這麼根錫杆子就敢要五塊,還祖上傳下來的……二賴疤子你想錢想瘋了吧!信不信明兒一大早就有打裹腳的砸你家門去……”

被人叫破了行跡,那個被稱作二賴疤子的倒也沒回嘴,只是嘟囔了幾聲,把燈臺往衣服裡一裹,買賣也不做了,縮了縮腦袋轉身就走。

“哎哎……別走,你倒是別走啊!我就隨口那麼一說,二賴疤子,疤子兄弟……兩塊,我給兩塊怎麼樣……”

只是黑暗中哪裡還看得到一絲人影。

眼見快到手的買賣黃了,那一位重重的在自己臉上拍了一巴掌。

“你這張破嘴喲!”

一旁的那個坐地戶不由的一樂。

“您老這一巴掌打的還真是不冤。打那位往我邊上那麼一戳,那燈臺我就上了眼了。那形制,一看就是出自內務府的手筆,也不知這二賴疤子是從哪個府上順出來的。本想著抻他一抻,看看能不能落個好價錢,您倒好,光圖痛快了,上下兩張嘴皮子這麼一哆嗦,我這十塊錢的利就不見了……”

“喲,不想還壞了您的買賣,實在是罪過、罪過!”

那個抽了自己一嘴巴的,是一胖乎乎的小老頭。長袍馬褂的,一根粗大的辮子鬆鬆的在脖子上纏了兩圈。聽得這麼一說,連忙放下手中的燈籠,深深的做了個揖。

“可不敢受您的禮!”

坐地戶趕忙起身同樣回了一禮:“我這不也是沒上手嗎,當不得您這個禮,我就是這麼一說……這樣,也是有緣,您老就在我這兒瞧瞧,看看可有合您老眼緣的……瞧中了,您隨便給個數,我張某人絕無二價……”

趙言暗自一笑,這一位倒也會拉生意。他隨意掃了一眼那攤位,除了幾塊略有些包漿的把玩件和幾件不知真假的青銅器,也沒有其它能引起他關注的東西。

當下搖了搖頭,向下一家攤位走了過去。他也沒什麼目的性,只是豎起耳朵聽著,同時一攤一攤邊走邊看,溜達著向前走著。

“這爐子的造型倒是別緻,就是小了點。正好,家裡老太太用的那個香爐斷了個腳,倒是能湊合著用,您能給個什麼價……”

趙言兩步遠的一處攤位上,一名男子從地上拿起一個拳頭大小的爐子,撫摩了片刻,又掂了掂重量,然後開口問道。

“這位爺好眼光,這可是正宗的宣德爐……您瞧瞧底下這銘文,還有這包漿、這胎體……別的不說,單是這重量,您應該也掂出來了,不是風磨銅,絕然不會有這個份量……今兒還沒開張,我給您老一個吉利數,八十八塊錢拿走!”

“還風磨銅!”男子嗤的一笑,“真要宣德爐還能上你這兒來,早上趕著送那博雅軒去了……再說了,這條街上哪個爐子要是不號稱是宣德的,別想賣得出去……那名號,早爛了大街去了。實話告您唉,爺就想淘換一個上了年頭的香爐,也沒想著宣德、正統什麼的,你就給個實價……”

話雖這麼說,但那緊攥的拳頭卻分明暴露了他心中的想法。

“既然爺誠心想要,我王麻子也不能小氣,今天這頭一單就當是交朋友了!”攤販咬咬牙,跺跺腳。

“八十塊您拿走!”

……

“這個鼻菸壺倒是漂亮,什麼價啊……”

“那是,正雅軒出品還差得了,您瞧仔細了,上面可還是有方大家的親筆簽名的,那一位可是畫鼻菸壺的四大家之一啊……”

……

“這副畫什麼價啊……喲!還有定奄公的題跋,這怕不得要個百八十塊的吧……”

“不值錢,不值錢,您老慧眼,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這不是真跡……不過這作者當是真用了心的,您瞧瞧,這筆力,這章法……雖是託名之作,但用於補壁絕然是沒有問題的,至於價格嗎……

嘿嘿!這不今兒個還沒開張嗎,肚子正好有點餓了,把您手上那份點心給了我就成……”

走著,看著,聽著,趙言不由得有種穿越時光的代入感。半條街走下來,其它收穫沒有,各種各樣的行當,把式倒是見識了不少,還順帶著弄清了自己現在所處的時代。

如果是在真實的歷史中,現在應該是在公元1910年左右。按照正常的歷史,不出一年,革命的浪潮就將由南而北的席捲這個陳腐的帝國。將五千年古老文明點點滴滴匯聚而成的整整一個時代,徹底的輾壓在歷史的車輪之下……

就是不知這裡會是個什麼情況了。

忽然,趙言的腳步一停,在面前的這個攤位上,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青黑色蠶豆形狀的一個物件。長寬約一手可握,看上去像是人體的一個腎臟。

趙言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因為就在剛才,這東西在他的眼前分明動了那麼一下。

一個單獨存活於體外的腎臟!

趙言的興趣一下子被提了起來。

“能上手嗎?”

見有生意上門,一個乾乾瘦瘦,正鼓著腮幫子與一塊槓子饃較勁的漢子一下子來了興趣。連忙將手邊的燈籠轉過了一點,以便這位潛在的客戶看的更清楚一些。

自家知自家事,已經三天沒開張了。再不出貨,家裡的老婆孩子娘,老老小小整整六張嘴巴,就連那能照得見影子的湯水都快要喝不上了。

等看清趙言的穿著打扮,漢子精神頭更是一振。這年頭留過洋的,就沒一個是差錢的主兒!

菩薩保佑,難怪昨天讓一隻喜鵲在頭上拉了泡屎,今兒個合該我許老七發財!

許老七嘴角一咧,心中趕忙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鳳凰不蹲無寶地,自己這堆破爛中怕是有什麼東西被這位爺給瞧上了。

“您老隨意,隨意……看中什麼隨便拿,不是我吹,論駁雜,這條街上我許老七說第二,絕沒有人敢稱這第一……

您看,這塊是上個月剛出土的正宗安陽龜甲。據我家隔壁土地廟那個算命的那老瞎子說,上面的那些個鬼畫符中蘊藏著天地之秘……這是一塊傳說中的龍骨……

不信!您見過這麼大塊的骨頭沒有,沒有吧!哎!這就對了,除了龍,這世間的萬千動物中就沒有這麼大的骨頭的……定陽門外那孫家藥鋪您知道不,百年老字號了,出了整整六塊錢的價我都沒捨得賣……回過頭我還打了自己兩巴掌,六塊錢還不賣,昏了頭了吧……現在這一看,敢情是專門給您留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