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姓孟字浩然

 七娘是個愛操心的小童。

 她盤算著既然“郎有情,妾有意”,許家逢難,他們師徒總該幫著做些什麼。然而回頭一瞧,心大的李白正給許葭展示自己的馴鳥絕技呢。

 悠揚婉轉的哨音響徹雲霄。幾隻灰鶴聞聲長鳴,從遠處水田間展翅飛來,盤旋不去。

 許葭沒見過這等場面,驚喜地仰頭望著。

 七娘露出鄙視的小眼神。

 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李十二白根本靠不住,還得是她親自出馬。

 小劍童氣勢洶洶,邁開短腿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從水田回來之後,李白終於瞧出七娘不對勁。

 小丫頭一整日裡閉門謝客,鑽在書案前寫寫畫畫,弄出副奇怪的圖紙來。

 第三日。

 李白憋不住了,趴在七娘窗外,抻長了脖子研究圖紙,越瞧越一頭霧水:“你這是畫的什麼呢?”

 七娘:“阿姊家被佔去的永業田唄。”

 她還耐心為李白講解,這片深色的是望天田1,淺色的是灌溉田,那些黃不拉幾的是旱地。

 李白垂眸瞧著,帶了幾分火氣:“以許相公國公職事官從二品的身份,可以得到永業田三十頃2,分到三房手裡得六頃(600唐畝)地。彭家貪得無厭,吃下這麼多土地他種得完?!”

 僅靠彭家的勞力,自然是種一百年都種不完。

 但是,在這個盛世與荒誕交疊的開元年間,無數貴族地主侵佔著山林川澤,盤剝農戶,最終衍變成為開設田莊的生產經營者。

 租佃模式就在這時候出現了。

 七娘一手撐著小腦袋,故作老成的嘆息道:“我聽嬸孃說,彭家得了地便圈成田莊,又反過去租佃給農戶耕作。”

 李白左眼皮跳了跳:“說吧,你又憋什麼壞呢?還特意畫了許家的永業田產圖。”

 七娘賊兮兮地搓搓小手:“嘿嘿。”

 這可徹底勾起了李白的好奇心,翻了窗進去:“你別光嘿嘿,想幫許家總不能靠你這小身板去鬥毆,說來我聽聽。”

 七娘這才“咕嘰咕嘰”在李白耳邊說了一通悄悄話。

 李白聽得眼角直抽。

 小丫頭的主意說來也簡單,四字以概括就是“挑撥離間”。

 挑撥誰呢?

 七娘叉腰:“那自然是佃農和彭家之間,佃農和官府之間,彭家和官府,還有佃農和佃農……哎呀呀,反正到處都是矛盾,有矛盾就有空子可以鑽。”

 看著小女娘驕傲的樣子,李白嘲道:“唐律的空子,還真是鑽出你這麼一條漏網魚了。”

 七娘不搭理他,做個鬼臉:“略略略。”

 李白作勢要揍她,嚇得小丫頭連忙跳開了。

 頭腦安靜下來,李白仔細一琢磨,覺得七娘這辦法初時聽著兒戲,卻很有用。

 在大唐,百姓正稅與其他苛捐雜稅攏共疊加起來,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負擔;

 可若是變成逃戶,不用依著戶籍交稅了,他們便可以租種地主土地,只需種好地交了租子,全年也算有個吃飽的指望。

 這對地主與佃農來說是好事,對朝廷卻不是。

 長此以往,大唐編戶會大量流失。

 這件事短時期或許察覺不到,但征戰需要人力,生產發展需要勞力。在小農經濟下,人力缺失便是致命的危機。

 除此之外,彭家僱傭大量的佃農,耕種土地品質不同,秋收產量也不一樣。

 這些佃農相互競爭,怕是種個地都卷得厲害呢。4

 李白有了主意。開口喊七娘:“換身麻布粗衣,我們去彭家的田莊。”

 愛湊熱鬧的七娘歡呼一聲,立馬屁顛屁顛去照辦。

 *

 蟬鳴鼓譟。

 田埂上,農戶們正忙著給稻田灌溉。

 六月正是稻子長穗的時候,病蟲害也因為氣溫升高而變多,農人們便不厭其煩的弓著背,在烈日烘烤下除蟲灌水。

 七娘長相可愛,深得長輩們喜愛。索性自己湊上去,問一位老者:“阿翁,你可認得彭家人嗎?”

 老翁抹了抹額間的汗,有些狐疑:“尋彭公做何?”

 七娘擺出一張委屈小臉,胡謅道:“我耶耶想租田呢,家中沒有米了,我都好久沒吃好飯了。”

 李白在不遠處差點聽笑了。

 真是個小騙子。

 那老翁眼神不太好,模模糊糊瞧見七娘穿的窮酸,臉上還蹭了一抹灰,只當是個可憐孩子。遂語氣緩和下來:“莫急,田莊管事的待會來,叫你阿耶好好與他說。”

 旁邊的阿婆也插話道:“那是你阿耶吧?哦喲,正值青壯的郎君站在樹下躲懶,叫個四五歲的奶娃娃過來曬著,好狠的心哦。”

 七娘聽得樂呵,悄悄贊同道:“就是就是。”

 樹下的李白聽得一陣急咳。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扮成狠心阿耶了。

 李白湊上前搭話:“你們給彭公種田,能吃得飽嗎?”

 周圍農戶們提起這個話題,臉上可有了笑容:“彭公可是大好人呀。鄉里鄉親的都得了彭公善心,才有一碗飯吃。”

 “就是。我家都揭不開鍋了,還是彭公預借出春種的種子,叫咱們只需要埋頭種地,到了秋收按照契書交納糧食便是了。”

 “郎君,你就放心來吧!安陸一帶交不起賦稅的農人,幾乎都是彭氏、田氏的佃戶吶。”

 佃農們你一言我一語,手上的農活兒倒是一點沒落下。

 李白聽過之後,露出一副得救的表情,不好意思搓搓手:“這就好,這就好。不知咱們要給彭公交多少地租啊?”

 老翁掰著指頭粗算:“我家這二畝地,收租三斛,悔一罰二,再加上歸還春種時借主家的種子,能剩下一斛多。插空輪種些粟、黍,也能湊出老兩口的口糧了。”

 七娘聽得眼都瞪圓了。

 這樣的日子對他們來說,便是有希望有奔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