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閒 作品

19.第 19 章 挺澀的口感

 再讀一遍就不必, 人有癮便有軟肋,她不是二叔。謝瀾安想了想,從博古架最底一層取出一部春秋左氏傳, 這是她小時候用過的啟蒙書, 拍進胤衰奴懷裡, 冷酷地說:“第本。”

 一碗水端平了。

 胤衰奴被拍得往後輕輕一趔, 洗軟的白麻舊衣隨他的身骨飄動,像落進水裡的月, 無聲漾出幾圈白。

 他表情彷彿有些遺憾。

 聽見女郎淡淡補充, “有不通處來問我。”他馬上抬起晶亮的眼睛。

 手裡這本書的封皮有些年頭了, 泛著陳年墨香, 胤衰奴小心翻開。

 謝瀾安的目光幾乎無意識地,隨著他那根白玉似的指頭流連,倏地一頓,“等等——”

 才想起那上頭的批註是她兒時所書,當時正是被阿母逼著練字的年紀,每日少說要捱上十個手扳。戒尺夠硬了吧, 她更硬, 挨多少打也要固執地完成功課,腫蘿蔔手寫出的東西,難免歪扭。

 她也是沒想到成名已久後,有一日還會在初出茅廬的小子面前,有些顏面包袱。

 正要給他換一本,胤衰奴已輕輕道:“女郎的字真好看。”

 ……行吧。

 謝瀾安心裡嘀咕, 臉皮這麼薄的人,拍起馬屁張嘴就來。

 不過看他抱著書本視若珍寶的樣子,欣喜是真欣喜, 謝瀾安便不與他計較了。

 仔細想想,世上像他這般有心讀書,卻無書可讀、讀來無用的人又有多少?

 門閥世家壟斷宦途太久了。

 謝瀾安漫不經意地開合著摺扇,推行新法,勢在必行。

 胤衰奴從那些她經年撫摩過的字行中抬睫,發覺她在走神時,神色都帶了種散淡無情的凜然。

 他淵海一樣的黑眸裡光芒細碎。

 ·

 朝會上的爭論還在繼續,延及太學,給太學生們添了揮墨博辯的材料。謝瀾安閒時也愛聽聽書生談兵,當作一樂。

 這日休沐,朝堂上與她針鋒相對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東正寺吃齋。

 這個節骨眼上,傳信的又不是海東青。謝瀾安看著請帖,在那張措辭簡練的紙箋上彈了兩彈,思索片刻,決定赴約。

 她換上一件淺色輕容襦裾常服,帶上了賀寶姿。路過中庭時,一棵古槐後傳來琅琅的讀書聲。

 學問長進了多少難說,單說咬字句讀,倒比那日流暢了不少。

 謝瀾安搭眼往那邊瞥去,讀書的人被樹幹擋著,沒瞧見,卻是上房的婢子們五成群悄悄聚來,有的躲在廊角處,有的守在花壇邊,相同的是都伸長了耳朵脖子,偷聽偷看。

 若能瞥見那嗓音清潤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面容一角,這些歲在妙齡的小姑娘便紅著臉,激動地捅咕一下身邊的同伴。

 賀寶姿失笑。

 她與謝娘子相處了一段時日,知她不是古板嚴肅的性情,說:“還未到盛夏,娘子院裡便招蜂引蝶了。”

 謝瀾安覺得挺好,小孩子們活潑潑的,正院裡也添些活氣兒。

 她都跨出了院門,身後的餘音仍落珠不絕,溫綿入耳。謝瀾安不是沒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爾還是一個折身,返回去,繞過那棵虯壯的古樹。

 她洞若觀火的眼珠盯著胤衰奴。

 想是沒料到她會回來,那張昳麗的臉一時有些呆。

 胤衰奴捧著書後退半步,驚掉肩上的一片翠葉。

 “書不是讀給別人看的。”謝瀾安意味深長,點了點自己額角,“往這裡讀,明白麼。”

 被看穿了。

 男子的雙眼如晨花霧露,好半晌,聽話地點頭:“我記住了。”

 謝瀾安一哂,大步流星地走了。

 胤衰奴慢慢從那道瀟灑逸蕩的背影收回視線,低頭將一張紙墊在書頁間,不敢弄髒原書,就用細炭筆在紙上記錄。

 他握筆的姿勢不似貴族子弟信手拈來,生疏中透著認真。

 紙上所寫,也不是讀書心得,而是一種似字非字的奇怪符號。

 與古琴的減字譜類似,這是他們挽郎用來調整音腔節奏的方法,用來達到更動人的歌吟效果。

 ·

 謝瀾安一出府門,肖浪便自覺地帶手下隨行護送。

 一路至東正寺,郗符守時,已在後殿的精舍中。小沙彌趺坐在蒲團上為貴人煮茶。

 謝瀾安進門看見那張八百個不情願掛在臉上的面孔,展扇輕笑一聲,“見佛祖都敢不給個好臉,郗雲笈不愧是郗雲笈。”

 郗雲笈本就面冷如冰,反應了一下,才省悟她口舌機鋒了得,一語雙關地往自己臉上貼金,臉更臭了。

 小沙彌分出兩杯茶湯後,起身離去,走前識趣地關上房門。

 門扇一闔,阻隔了裡面的視線,守在外頭的肖浪眯了眯眼。

 他身邊一個小旗湊上來,低聲問:“頭兒,要不要報告太后娘娘?”

 肖浪眼梢微乜,看著抱臂凜凜地站在廊道另一側的賀寶姿,吐出一口氣,“再看看。”

 那小旗也有些忌諱那個長得比他還高的娘們,又不吐不快,壓著聲說:“頭兒,咱們見天就幹這點迎人送往的事嗎?端午後就要考核官績了,卑職聽說,右護軍那幫人近來志得意滿得很,趁您調走,可著勁踩咱們弟兄。那姓雷的,還和這次主管升遷的吏部官暗有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