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9 章 209

 可劉仁軌,並沒有立刻接下這把劍。

 就算是前來長安任職不久的狄仁傑都能看得出來,這對師徒之間的氣氛,著實稱得上有些微妙。

 如果說,方才安定公主策馬疾馳而來,右相緊急喊停馬車之時,這景象還讓人覺得有些動容,此刻又不免有些微妙了。

 劉仁軌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十月飛雪,呼氣成霧,確是個寒凍之時。

 “先上車來說吧。”

 “懷英,”劉仁軌登上了馬車,朝著乖覺站在原地的狄仁傑頷首致歉,“勞駕你在外稍待片刻,我與公主有幾句話想說。”

 這位原本還在車中指點後輩的右相,現在得跟另一個更不省心的後輩這裡問出個情況來。

 見李清月在他面前坐定,劉仁軌問道:“我以右相身份巡查鎮撫,既有天皇天后指令,便用不上你非要再多送我一個先斬後奏的權柄。官員之中如有陽奉陰違之人,我既曾統領邊軍,也不怵於以雷霆手段辦事。”

 他語氣凝重了起來,發出了質疑:“安定,你何故必行此舉?”

 李清月對於劉仁軌問話同時的打量不退不避,“為兩件事。一為自己,二為黎民。”

 劉仁軌:“你且說來吧。”

 “我先說第二條吧。”李清月沉聲答道,“為英國公送葬之前,我已與母親就受災嚴重的四十州與其餘各州之事有過一番局勢探究,覺得方今救災規則之中的有一條極不合理——”

 “各地出現險情後,官員不得擅自做出越軌之舉,必須上報中央予以討論,等候中央裁決,下達救災旨意,遵照旨意決定能否開倉放糧、減免租賦、修建水磑等民生物事。”

 李清月眉心微蹙:“若這災情只是間發伏旱也便罷了,大多時候能察覺徵兆,也來得及等候一月,靜候朝廷旨意,可若是沿海水患、徒生山洪、流民大批入境的時候,難道也要遵照這樣的規矩嗎?”

 她顯然不這樣覺得:“不錯,對官員的條規律令增多,能防止官民勾結,以靈活變動為由隨意開放糧倉,行叛逆之事,卻也讓家底不豐、背景不深的官員並無私財能用於救濟百姓,阻遏災情,更不敢冒險悖逆鐵律。可惜……”

 “自唐律奉行至今已有數十年,不便直接將其提出,故而我想請老師持我之劍,巡查河南、江淮之地,如遇百姓食不果腹、糧倉倉儲不足的情況,先斬後奏,開山舍禁!”

 她一字一頓:“奏報抵達朝堂,此事全權由我與天后擔責,啟議地方救災事宜。”

 舍禁?

 在李清月話音落定的那一刻,劉仁軌的面上閃過了一縷深思。

 安定的意思他聽明白了。

 現今的規則確實對於突發性災害後的地方救災限制良多,就算是狄仁傑、婁師德這樣卓有賢才的官員,在應變災情上也難免處在束手束腳的狀態。

 正因為如此,天后與安定商議,想要將中央嚴格把控各州災後補救措施,改作必要的情況下

 由地方先行裁定。

 只是此次旱災發作之時,尚未有人膽敢冒大不韙突破規則,贏得足夠的地方調度好處,讓此議題若是頒佈於朝堂之上,勢必還會引發不少反駁聲音,故而需要有人先去做成此事。

 而這個重任,便被交託到了他劉仁軌的手中!

 何為開山舍禁?

 唐律有明文規定,對於天下的大部分山川陂澤,每逢正月、五月、九月嚴禁進行屠殺採捕,而對於類似兩京這樣的皇朝重地,周邊三百里內不得行弋獵、採捕之舉。

 就算是貴族子弟的田獵,也大多是在劃定的獵場範圍內,或者是在三百里外逐獵的。

 可對於災情當頭的地方來說,若真已到府庫告急,周邊糧食調度不及的地步,捕獵于山川之間,顯然是讓更多人活命的必行之策。

 當他巡視到江淮地界時,應當正值次年正月,倘若局勢失控,或許當真需要違背律令辦事,以防上奏朝堂回覆不及。

 他都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也坐到過宰相的位置上,根本無懼於因此遭到問責丟官,可安定給出的這把劍,卻顯然是要為他徹底打消這個後顧之憂。

 不必劉仁軌擔心其中的麻煩,就由她來擔這個責任!

 面前這個正當風華的少年人眉目之間一片果決之色,分明不將這等制度改革之中所需要面對的質疑視為麻煩。

 甚至,作為皇室公主,對她而言最為穩妥的辦法,本就是遵循前例,將權力牢牢地把控在中央。

 這份先以災情為重的態度,讓人很難不覺得,她所說的“為黎民”絕非一句虛言。

 劉仁軌的面色和緩了許多:“你另一半為自己的理由又是什麼?”

 聽到他沒對先前的解釋提出質疑,而是直接將這個希望得到進一步解釋的問題問了出來,李清月對於說服劉仁軌接劍已越發有了底氣,就連語氣也輕快了不少。

 雖然,這句被她說出的話並不會讓人覺得有多輕鬆:“我怕我今日不將此劍交給老師,讓您試試以管轄軍隊的方式搶險救災,往後就沒這個機會了。”

 劉仁軌驚問:“你這話又是怎麼說的?”

 李清月嘆氣:“我阿耶有想要將我手中軍權瓜分出去的想法,雖然被英國公臨死前勸住了,但恐怕兩三年內還有舊事重提的可能。太子年已十九,再有一年就能行冠禮,屆時太子東宮勢力必然再增。您應該是知道的,早年間我與太子的關係尚可,但打從我戰勝吐蕃凱旋,由天皇天后親自出城相迎後,他跟我之間就生疏了,難保不會趁此機會舉薦將領取代我的位置。”

 劉仁軌幾乎是想都不想地回:“可誰能取代得了你的位置?何況陛下也……”

 有李唐前任帝王的先例在,陛下應當也不會讓太子掌兵到這個地步。除非陛下的風疾發作已到了徹底無可轉圜的地步,做好了在一兩年內就讓太子接位的打算。

 “我阿耶是怎麼想的不要緊,太子有沒有這個機會讓舉薦之人上位也不重要,要緊的是我能否還能保住這個

 對陣外敵的主動權。”

 “老師,贊悉若把持吐蕃內政七年了!只怕是到他們捲土重來的時候了,我如何能在這個時候失權!”

 李清月目光如電,凜然開口:“就算不為邊境要務,只為我自己,我也不想做個相夫教子的公主!”

 這句比起委屈更像是給出定論的話,讓劉仁軌不由恍惚想起了當年在大雁塔上俯瞰長安時候的師徒對話。

 彼時的安定公主告訴他,她只是因太子仁善,才想要做個掌握實權的從旁規勸之人,但在今日的話中,這個目標好像已經出現了一點偏移。

 然而無論是當年就在瞎扯的安定公主本人,還是今日驟然聽聞這樣一番話的劉仁軌,都並未覺得,這樣的偏移是不應當的。

 馬車之內只有師徒二人,李清月咬緊牙關的一番陳詞,清楚地傳入了劉仁軌的耳中,“今日雖是我贈老師寶劍,實則卻是我想請老師為我作劍,博出一個民心擁躉的美名來,阻止有人想將我從現在這個位置上拽下去。”

 “但……”她頓了頓,說道,“老師今日已不是我這位熊津大都督的屬官,做與不做,我都不會怪您。”

 她重新將那把先前解下的劍遞到了劉仁軌的面前,“請您——做個決定吧。”

 這真是一句分量好重的話。

 劉仁軌覺得自己也很難形容,在聽到有人希望安定退居幕後的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勃然怒火到底是因為公心還是私心。

 這把就在他面前不遠處的劍,乃是安定在數年前出征西域後天子所贈,因彼時吐火羅重獲與大唐之間的駐兵聯絡,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朝見,送來的禮物中有一枚最是絢爛的紅寶石,故而被鑲嵌在了劍柄之上。

 即便是在馬車暗室之內,其上的血色流光也依然灼目生光。

 當劉仁軌伸手將劍接過的時候,只覺寶石所在之處有種熱意燒灼著掌心,彷彿仍在叩問,當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是否也意味著,他與陛下之間已出現了意見相左之處,在選擇幫助安定公主進一步站穩於朝堂的時候,也是與“純臣”二字有所悖逆。

 可安定的這一番話,就如同她彼時提出了要將金礦據為己有一般,讓人很難說出什麼駁斥她的話。

 當這架馬車重新朝東啟程的時候,登車坐定的狄仁傑便看到,右相望著這把長劍仍有幾分恍神,彷彿還在面臨著一番內心的抉擇。

 直到當他們打開車窗時已不見安定公主的身影,諸多難以形容的不平靜才慢慢從劉仁軌的臉上消退了下去,變成了方才還在指點後輩時候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