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問我 作品

第 100 章 熒燭

 建康,太極宮。

 皇甫倓登基以來,勤勤懇懇,凡有要事,必召集群臣商議。

 這次與北胡短兵相接,驃騎將軍遽然身死,滿朝譁然。

 並非世家出身的衛將軍能在九品中正制度下升至二品持節驃騎將軍,可想而知他的功勞與能耐。

 建康安於南方,除了淮水與山川等天險之外,衛將軍功不可沒。甚至他就是站在淮水與群山之前的第一道防線。

 “驃騎將軍年事已高,不敵對手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即便身經百戰,但衛將軍始終是凡人一個,加上年老體衰,不復壯年,所以這次戰亡也是正常之事。

 有激進的臣子一甩寬袖,正義凜凜道:“如今重點不在於衛將軍的死,而是北胡羞辱衛將軍的屍身,意在挑釁我大晉!我泱泱大國,豈能讓這些蠻奴踩在臉上欺壓!”

 他話音才落,立刻就有臣子無奈嘆道:“與北胡對峙這些年,死的人還少嗎?那些北地的城池,一城一城的百姓被屠戮,我們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是救不了!”

 又有人昂首而出,大聲道:“你們知道北胡為何從不缺軍糧,因為我們的百姓就是他們的兩腳羊啊,秋天大晉的田埂上曬得都是穀物,而北胡的牧草上架著的是人幹。二十年來我們坐看他們統一北地,一步步變成龐然巨獸,眼下他們兵強馬壯,又豈會止步在河岸?”

 “他們殺衛將軍,是打破第一道防線,建康已經岌岌可危,我們斷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雖然他的聲音振聾發聵,但還是被保守的大臣四兩撥千斤,據理力爭:

 “建康易守難攻,北胡要想遠征強攻也絕非易事,何況出兵動武是何等勞民傷財的事,朝廷有錢嗎?有兵嗎?!”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說進人心坎裡,引起不少附和的聲音。

 各州分治帶來的矛盾不但在於稅收還在於人口,一州刺史就宛如諸侯國主,對“國土”完全掌控,所以朝廷無法伸手控制這些地方的軍隊,也直接導致他們對地方軍隊缺乏調遣的能力。

 王權不振,世族專兵,這個問題從未解決,也不可能解決。

 因為九成以上官員本來就是利益的所得者,他們永遠會擁護九品中正制的選官法則,以此維護他們世世代代的權利。

 至於北胡,那僅僅是一隻討厭的跳蚤,時不時蹦躂起來,喝一兩口血。

 他們靠著搶掠大晉抵禦各種極端惡劣的環境帶來的影響。

 斷不會把這口肉就這麼囫圇吞了。

 所以朝廷上持樂觀態度,得過且過的官員不在少數。

 畢竟自南渡建康以來,大晉從未向外派出一兵一卒,以守為攻一直是主流。

 皇甫倓高坐在龍椅上,冷眼觀察下方唾沫橫飛的臣子們。

 他萬萬沒有想到,即便火燒到眉毛上,他們還堅決反對出兵!

 那一聲聲爭執讓他寒意砭骨。

 坐於明堂之上,裹在華服之中,可他的血肉還在經受幼年在北胡的鞭笞與折磨,鮮血沿著他的脊樑流淌不止。

 /

 “東家,這麼久了也才‘借到’一千兩百人,杯水車薪,對於謝郎君用處也不大,也不知他們那邊會不會好一些?”

 廖叔為羅紈之撐著傘,夏天氣候多變,常常出門前還陽光明媚,不一會就陰雲密佈,下起大雨。

 雨水敲打油紙傘面,叮叮咚咚,比人的心跳還亂。

 羅紈之搖搖頭,“三郎面對的是比我還要艱難的處境,那些世家自視甚高,更難被說服。”

 “那我們怎麼辦?”廖叔一步一趨跟在她身後,眉頭緊鎖。

 一整個月,羅紈之都在為這件事東奔西撞,沒有歇一口氣,若是普通的女郎早已經洩氣不幹了,她卻沒有說過一聲累。

 可就連廖叔都覺得自己像根快擰斷的麻繩,羅紈之又怎可能不累。

 “無論我們能集結多少人,這件事三郎都一定會做,但只要能戰的人多一些,勝利的希望就多一點。所以不到最後,我們不能停下。”

 羅紈之停了腳,又轉頭問他,“那些侍衛已經送走了嗎?”

 廖叔道:“已經讓他們帶著路引與信物去就近的蒼字營報到。”

 “糧草現下開始運輸了,記得提醒我寫信給嚴嶠,少量分路,不要引人注意。”

 “放心,我都記得。”廖叔忍不住提醒她道:東家憂思太重,還要保重身體。”

 羅紈之點點頭,“我知道的,只是答應三郎的事情我……”

 因為她答應的事情並不順利,難免有些沮喪難過。

 “謝郎君肯能能體諒你的困難。”

 這件事論誰來做也不可能做的比羅紈之更好了,他是看著這女郎從一個膽怯生疏一步步走到現在熟練圓滑。

 商界能夠承認她,並給與她尊重,都是她用努力與勤奮換來的。

 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更不會有平白無故的尊崇。

 羅紈之抬手輕觸了下額頭,好似謝昀送給她離別的親吻還留有餘溫,一想起謝昀,她彎了彎唇,道:“好了,我好像又有勁了,我們繼續趕路吧!”

 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喚聲。

 “月大家!”

 一群帶著斗笠的青年站在他們面前不遠處。

 “你們是……”羅紈之在裡面看見幾個眼熟的面孔,她不禁抬腳朝前,剛駐足的土地上留下的一個微微凹陷的足印。

 很快雨水就傾注其中,匯成一個盛滿清透雨水的小水坑。

 啪嗒——

 健壯的馬蹄踩過水坑,泥水飛濺而起,甩起的泥點還沒沾到馬身就被遠遠甩到身後。

 雨過天霽,空氣裡都是青草與泥土的氣息。

 快馬穿過泥濘小路,馬背上的郎君掀起斗笠,露出一張分外俊昳的臉。

 他直視前方。

 溫家營就在眼前,門口的衛兵及時發現了他們

 這一支騎兵,十分驚詫,七手八腳拿起身後的長矛就要圍上來,卻被一個令牌晃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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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兵們不認人,但認得令牌,這令牌就好比聖旨,他們紛紛讓出路給這隊疾馳的馬隊。

 溫將軍還在大帳裡休息,聽近衛來報,只來得及匆匆披上外衣就跨出來。

 和建康一樣,各州也盤踞著許多地頭蛇一樣的世家,有些州的刺史家世底氣不足便容易被這些世家操控。

 謝家接管荊州的時間並不長,原本這裡是溫家的地盤,前任溫家主在族內爭鬥中暴斃而亡,繼任者能力不行,很快被其他世家撕得沒有招架助力,逐漸沒落。

 “謝三郎?”

 到建康述職時溫將軍見過這位謝家郎,所以才能一眼認出他。

 謝昀把斗笠摘下交給身後人,直抒來意,“即日起,溫家營聽我調遣,溫將軍可以休息了。”

 溫將軍愣了愣,突然勃然大怒,“豎子無狀!這是我們溫家的私軍,豈能你說要就要?”

 謝昀也不與他多費口舌,直接看了眼後邊的蒼懷。

 蒼懷挺身而出,裝模作樣地掏出一張紙,開始滔滔不絕述說溫將軍在職時各項違規亂法的事蹟。

 剛剛還暴怒的溫將軍臉色一點點轉白,他看著表情明顯不耐的謝昀,心生疑惑。

 這個謝三郎分明來者不善,所以剛才說的“休息”並非是叫他退任,而是……

 想起傳聞中謝昀的殘忍無情,溫將軍心驚膽顫。

 蒼懷的紙才唸到一半,那溫將軍突然從他們身邊竄出,朝士兵們大喊道:“來人!——給我誅殺……”

 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先發制人!

 可謝昀手即刻握住刀柄上,還沒等人看清他的動作,淬著寒光的刀“錚”得一聲出鞘,才跑出兩步的溫將軍覺察到頸側一涼卻為時已晚。

 沉重的身軀頃刻飛撲進泥地,飛濺而出的血水混入泥裡。

 他還未徹底閉上的眼睛,看著謝昀居高臨下看著他。

 鮮紅的血從他的臉頰脖頸流下,讓他像是浴血的修羅一樣冷酷。

 趕過來的士兵都變了臉色,臉上的肌肉都不停顫抖。

 突然間主將就被殺死了,而殺他的人是他們名義上應該聽從的荊州刺史。

 一名蒼衛從大帳裡搜出兵符,謝昀拿在手裡,對周圍的士兵們道:“即日起,爾等歸我調遣。”

 “謝、謝刺史,如此不妥吧?您突然就殺了溫將軍,這是要做什麼?”有士卒鼓起勇氣問。

 蒼懷正要解釋:“溫思所犯罪行罄竹難書……”

 謝昀抬手止住他,目光沉靜:“我不欲瞞你們,不日大晉將與北胡開戰,你們都將趕赴江東,編入我北伐軍。”

 士兵們更驚詫,“何時說了要開戰了?我們從未聽過!”

 謝昀直視他們,斬釘截鐵道:“現在。”

 “謝刺史,北胡不曾大舉進犯,我們沒有必要開戰啊

 。”

 “是啊,我們是荊州人,家眷都在這裡,斷不能離開……”

 他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謝昀開口:

 “二十年前,北胡不過小試牛刀就逼迫王室、世族南渡避難,如今他們一統北地,要對大晉動手不過是早一年晚一年的區別,爾等豈會不知?”

 眾士卒不再作聲。

 他們雖然在荊州,沒有直面北邊邊境的戰況,但是往來的消息總不會是秘密,故而都有耳聞那些慘烈。

 燒殺搶虐還是輕的,嚴重的是血腥屠城,一族一族的人全都死盡,就連給他們收屍的人都沒有,只能淪為豺狼禿鷲的食物。

 死亡的戰線正在一寸寸往前推,先是馬城後到奉崗,北胡雖然沒有召集大軍大舉進犯,但在蠶食鯨吞。

 衛將軍一死,他們心中也有惶恐與擔憂,擔心北胡的腳步會因此而加快,又擔憂大晉無力抵抗,保護不了他們的家園。

 但今日,謝昀站到了他們面前,堅定道:

 “二十年來我們只守不攻,處處被動,受人掣肘。現在我要的是主動進攻,是徹底擊敗北胡,不願意的人現在就脫甲自去,我必不阻攔!願意追隨我的,你們的親人家眷由謝家庇護,你們的身後名也必會被一一銘記!”

 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士卒們耳中,令他們沉寂的熱血不由沸騰起來。

 “驅逐蠻胡,重振威名,告訴他們,吾輩從不屈服!”謝昀舉起血刃,朗聲問道:“戰否?!”

 夕陽下,那帶血的刀鋒利無匹,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

 /

 餘暉的光線照到羅紈之的肩頭,帶來了一絲暖色,她站在人群當中,用手比劃著,耐心述說。

 圍繞在她身邊的聽者皆噤猶寒蟬,只有一道道呼吸此起彼伏。

 雨後的空氣如此窒悶,而他們的話題更是壓抑無比。

 因為橫擱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頭無法打敗的龐然巨獸,更是他們恐懼的源泉。

 “城破後,我們流離失所,是羅大家當初給了一口飯吃,我們才得以活下來,羅大家既然有用的上我們的地方,我們別無二話,只是……”有人開口道:“我們都是微末小人,身無長處,對上北胡能有用處嗎?”

 羅紈之抿了下已經說得乾燥的唇瓣,望入他們還陷入惶恐的眼神,道:“奉崗知縣與三百守備軍面對上千強敵沒有膽怯,他們以血肉之軀從北胡鐵騎下保護了上萬的百姓成功逃離。”

 此一言,讓諸人不禁熱淚盈眶。

 在生死關頭,他們第一反應是膽怯逃離,沒有選擇留下來幫助知縣守住家園。

 後面的慘烈是他們難以想象的。

 多少個午夜夢迴,他們還能看見奉崗知縣挽著褲腿站在田間的憨厚笑臉還在眼前,轉眼間變成揹著血紅夕陽的孤單背影。

 一個從未上過戰場,從沒有殺過人的老人,用他不寬闊的臂膀為他們擋住了來自朔北的刺骨寒風。

 他從

 前總是樂呵呵地說,人活在世,總有些人是要頂住天的,是曾經的父親,是將來的兒L子,是往昔的先烈,也是將來的我們。

 他做到了。

 “三百餘人對上千人既然勝。”羅紈之環視周圍泛紅溼潤的眼睛,略揚起聲音道:“……既然能勝,那——我們並不弱小!”

 她的話語,振聾發聵。

 北胡並非不可戰勝的怪物!

 奉崗知縣勝過,他們也勝過!

 /

 王家主固執,謝九郎也沒有放棄。

 他彬彬有禮又溫柔可親,拉著王家主談論時局也能信手拈來。

 王家主越來越心驚。

 有那麼優秀的親兄長在頭頂上,九郎完全可以做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郎,懂些風花雪月的玩意也就罷了。

 可他竟然也文韜武略,滿腹經綸。

 謝家在培養後代上面不遺餘力,如何不叫人敬佩。

 “江州看似在最安全的後方,前面有豫州,左邊是荊州,右邊是揚州,但只要兄長在這裡放開關口,胡騎就能沿著豫江馳道一直往下……”謝九郎信手在堪輿圖上一指,“就能直達王家主所在的安全之地。”

 “謝三郎是瘋了才放胡軍進來?!”王家主瞪起雙眼,隨即反應過來,又沉下臉色道:“還是你們謝家想用這卑劣的手段威脅我配合?”

 謝九郎微微一笑,“並非是威脅,而是想要告訴王家主,江州的安全是豫州、荊州、揚州給的,一旦這三州淪入戰火當中,江州又怎麼能倖免?唇亡齒寒的道理,王家主比小輩更能明白。”

 王家主望著面前的堪輿圖。

 大晉的國土圖幾乎每一年都要修正一次,因為北胡的侵佔,原本是正統的中原淪陷,王室不得不遷都南移,而邊境線更是在逐年南推。

 就像是被火舌舔舐的紙,邊沿已經被燒得坑坑窪窪,被完全吞噬只是時間的問題。

 只是,他們都沒有膽量去正視這個難題。

 他的心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對北胡的兵力

 “家主,外面來了人,說是求見您。”

 王家主一揮袖子,背過身煩躁道:“不見!不見!”

 跑腿的侍從又道:“他自稱自己姓程,是江公的學生,受了江公的託付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