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清茶桂花糕



 結果,他就看見朱襄和太子等人在咸陽宮某處廣場正中央大聲密謀,彷彿對即將到來的大戰完全沒有準備。


 荀子當即心態有點崩。


 這豎子!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不可塗牆也!


 “荀子,別擔心,朱襄公待客的禮數從未出過錯。”韓非被荀子的黑臉嚇得都不結巴了。


 荀子深呼吸,深呼吸,然後冷哼一聲:“希望他別出錯,否則……”


 韓非好不容易從病床上堅強地爬起來,不再去咒罵韓國朝堂上那群庸人讓韓王丟人現眼。他差點又被荀子嚇得躺回去。


 否則什麼?荀子你說話別說一半啊,好嚇人!


 今天的年輕韓非,仍舊在荀子身旁瑟瑟發抖。


 朱襄待客確實是靠譜的。


 他明白荀子的意思。不就是裝逼嗎?裝逼多簡單?他輕輕鬆鬆就能把春申君唬住。


 於是春申君被帶到了花園池塘中間的亭子裡,朱襄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最裝逼的景色。


 他將亭子兩面用竹簾遮住,只留兩面,一面看水,一面看特意移植在庭院中很容易死的松竹。


 朱襄沒有用在秦國已經很常見的桌椅,而是像以前一樣放下坐具和低矮的桌几,端正地坐在桌几前。


 他點了些淡雅的薰香,準備好了茶壺,熱水就放在一旁的火爐上,隨手都可以取得。


 黃歇被人引著,穿過彎彎曲曲的花園小道,走過佇立在水中的迴廊,挽起竹簾,看到了端正坐在火爐旁,正手持一卷竹簡的朱襄。


 朱襄聽到竹簾的響動,將手中竹簡放下,起身作揖:“春申君,久仰。”


 黃歇從煙霧中看到一位表情淡漠的白髮士人出現,正晃神中,聽朱襄率先向他行禮,不由有些慌亂,連稱不敢,與朱襄對拜行禮。


 朱襄沒有多禮,伸手請黃歇坐在桌几另一邊,為黃歇沏茶。


 沏茶第一個功夫是用熱水洗茶杯,第二步是用熱水洗茶葉,第三步才是泡茶。甭管好不好喝,朱襄先把自己心中泡茶的裝逼步驟拿了出來。


 什麼是裝逼?裝逼就是明明可以一次做到的事,要多此一舉,讓人不明覺厲。


 朱襄這一番沏茶的動作練過很多次,如行雲流水。


 這不是他自己練的,是荀子認為茶可以代表禮之後琢磨的。


 朱襄被荀子拉著一同琢磨和練習,深受其苦。


 這就是有一個大儒當老師的甜蜜的痛苦。


 被荀子嚴加訓練之後,朱襄這一手斟茶的功夫看得黃歇心情緊張無比。


 他雖然看不懂,但也能從這步驟中看出繁瑣和高雅。這在士人心中,就是禮儀的體現。


 朱襄將茶杯放在黃歇面前,淡淡道:“清茶一盞,為春申君解渴。”


 “這就是清茶?”黃歇觀察著青色陶瓷杯中清亮的茶水,想起了關於朱襄的傳聞。


 傳說朱襄清廉,不喜歡現在滋味濃厚的飲品,所以便發明了清茶。


 茶入口苦澀,回味甘甜,嚥下後口齒留香,心情和身體的疲憊都會在一盞茶中得到放鬆。這是朱襄公的道和禮的體現。


 黃歇曾經想模仿朱襄喝茶,但他弄出來的清茶怎麼都難以入口。


 他懷疑朱襄喝的茶本身也很難喝,只是旁邊的人敬仰朱襄,所以連朱襄喝的難喝的茶都要誇幾句。


 現在朱襄親自給他沏茶,這繁瑣的步驟讓他生出懷疑。或許茶真的並不難喝,只是他不會沏茶?


 黃歇摸了一下茶杯的溫度,抿了一小口已經不算太滾燙的茶水。


 他眼睛一亮:“果然如傳言一樣,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口齒留香。我曾像傳聞那樣沏茶,卻沒有長平君這茶的味道,是因為步驟不同?”


 朱襄打開一個漆盒,裡面是滿滿的茶葉:“我喝茶,就是因為茶葉喝起來很簡便。其實剛才我的步驟都可以取消,只需要抓一把茶葉放進水杯裡,用熱水沖泡即可。”


 朱襄臉上的淡漠散去,露出狡黠的微笑:“只是茶葉不同罷了。我這茶葉喝之前炒制了一番。春申君自己泡茶試試?”


 黃歇愕然地看著朱襄的氣質從仙人突然迴歸凡人,半信半疑地拿著茶葉泡茶。


 待茶涼了一些後,黃歇喝了一口。


 果然如朱襄所言,滋味差不多。


 黃歇道:“不過還是朱襄公泡的茶更好喝。”雖然差不多,但還是有差別。


 朱襄笑道:“這就是上限和下限的區別。茶葉怎麼泡都不會太難喝,但繁瑣的步驟會讓它更好喝。只是美味程度提升不大。”


 黃歇立刻接話:“這就像是讀書一樣嗎?待讀到一定程度,再進步就難了?”


 朱襄道:“春申君雖然說得有道理,但我其實是想說,我是庶人出身,本身就不太重視什麼禮儀,春申君不必太緊張了,你一緊張,我也跟著緊張。”


 朱襄指著自己身上的配飾道:“今日前來見春申君之前,荀子特意為我配了一身符合禮儀的衣服,並讓我背了半日的書,就怕我丟長平君這個名號的臉。你不知道這有多累,唉。”


 黃歇:“……”


 朱襄笑道:“見到真實的我,春申君是不是失望了?”


 黃歇臉皮抽動了一下,然後緩緩扶額:“不是……只是……”


 朱襄放聲笑起來。


 黃歇無奈地嘆了口氣,也跟著一同朗聲大笑。


 他們二人之間生疏又僵硬的氣氛,在此刻一掃而空。


 “你這舉止,讓我想起了信陵君。”黃歇笑完後道,“信陵君一見我,就非得拉著我喝酒,把我的衣襟都扯歪了。”


 朱襄笑道:“我見到信陵君的時候,信陵君正為我送行。我們席地而坐喝酒,也算暢快。”


 黃歇問道:“是暢快?難道不是悲哀?”


 朱襄道:“悲哀肯定很悲哀,不過現在想起來,結識了一位好友,也算是暢快了。”


 黃歇嘆息:“長平君很灑脫。”


 朱襄端著茶道:“人生若不灑脫一點,那煩惱的事就太多了。”


 黃歇道:“確實。只是有些事灑脫了也沒用,還是得煩惱。”


 朱襄道:“這倒是。現在是大爭之世,而且是快要決勝負的大爭之世,無論誰都難過。來,品嚐一下桂花糕。這是用稻米和去年的桂花做成的糕點,你嚐嚐。”


 朱襄打開了另一個漆盒,裡面放著的是他親手做的桂花糕。


 桂花糕白嫩如玉,上面點綴著金黃色的糖桂花,僅憑顏值就吸引了黃歇的喜愛。


 黃歇開玩笑道:“聽聞長平君擅廚,難道這桂花糕是長平君親手做的?”


 朱襄道:“自然。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黃歇心頭一暖,但隨即又是苦澀。


 關於朱襄的傳聞,除了朱襄的才華和品德之外,就是朱襄恐怖的交友能力。


 他現在總算明白了,朱襄交友的能力有多恐怖。只是寥寥幾句話,他都想與朱襄成為好友了。


 “若你在楚國多好?”黃歇沒有取桂花糕,“我當日派人前來邯鄲迎你,晚了一步。”


 朱襄笑著嘆氣道:“這可不是晚了一步。子楚還在當質子的時候,就想好怎麼拐我入秦了。”


 黃歇差點打翻了茶杯:“什麼?!”


 看見黃歇的神情,朱襄忍不住笑了好一會兒,才接著道:“你應該聽說過,公子子楚在邯鄲便與我結識。再者,政兒是我唯一的後人,我怎麼會放心政兒獨自入秦?”


 朱襄的笑容淡了一些:“不過我原本準備等秦國哪一日來接質子回國的時候,再一同與政兒回秦國。在我的預想中,我會在趙國待至少十年,然後以一個無名之輩的身份,心情十分平靜地入秦。”


 黃歇沉默了許久,道:“但時勢所迫。”


 朱襄道:“是啊,時勢所迫,世事弄人。”


 黃歇嘆氣:“看來我晚了確實不止一步。”


 朱襄手放在嘴邊,壓低聲音道:“其實沒有子楚和政兒,我恐怕也只能入秦。當時先主就在長平,他放我回邯鄲的時候就知道我會被趙王忌憚,前腳放我離開,後腳就派出了武安君來邯鄲接我。”


 黃歇嘴角抽搐:“怪不得秦軍來得如此快。不愧是秦昭王。”


 朱襄不住點頭。沒錯,不愧是戰國著名大魔王。白公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朱襄被老秦王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


 黃歇看著朱襄臉上隨和的笑意,手指摩挲了一下茶杯,道:“我聽藺卿說,秦王忌憚你,所以將你拘禁在咸陽宮?”


 見黃歇開門見山,朱襄知道他在懷疑藺贄的話了。


 朱襄笑道:“是他誤解了。其實我是自願進宮照顧君上和政兒。”


 黃歇問道:“這樣聽來,長平君與秦王君臣情誼很深厚。但長平君為何未在朝中任職?”


 朱襄嚴肅道:“因為朝議需要起太早,影響休息。”


 黃歇:“……”你認為我信嗎?


 朱襄失笑:“我知道你不信,不過確實是我不願意去朝堂。朝堂上的賢才無數,下地種田的賢才只有我,我當然會留在最需要我的地方。待君上孝期之後,我也會離開咸陽,繼續像以前那樣四處種田。”


 朱襄手指敲了敲茶杯,看著茶水上的漣漪道:“我種田有多有用,春申君應該親身體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