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手術刀 作品

第22章 陸執(1更)

 江耀的身體檢查下來沒有問題,但江一煥還是不放心。因此為他預約了第二天溫嶺西的門診。 翌日一大早,江耀就被江一煥帶到了精神衛生中心。大概因為是星期一的關係,停車場裡滿是空位,就連分診臺護士也姍姍來遲。 “咦,溫醫生昨天晚上還接待了一個病人……”分診臺護士認識江耀,之前還一起吃過麻辣燙,因此一看到江耀父子,她連護士服都沒來得及換,直接在前臺翻閱簽到本。 精神衛生中心畢竟不同於普通醫院,有些患者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來這裡,更不希望撞見熟人。這裡的門診嚴格執行預約制,需要在前臺簽到登記後一個個進入。 離開時也會作記錄,免得前一位患者還沒走,後一位患者就不小心闖進來,打斷或者影響治療。 護士查看簽到簿是為了確認診室裡現在是否有患者。畢竟精神病患者都很敏.感,如果正在關鍵的治療中,即便只是敲門詢問,都有可能刺激到他們。 簽到簿上最後一個記錄就是溫嶺西昨天晚上的患者。肯定已經走了。 而護士剛剛在停車場看到了溫嶺西的車。大概是溫嶺西知道江耀要來,所以也提前來上班了。 “你是今天的第一個哦。”護士笑眯眯地,她也很喜歡這個安靜乖巧的男孩子,“進去吧,溫醫生已經在裡面等你啦!” 江耀點點頭,朝溫嶺西的診室走。 江一煥留在前臺替江耀簽到,一邊隨口和護士聊著天。 話題自然而然地就來到了最近鬧得風風火火的紅油麻辣燙事件上。 “哎,外賣衛生問題真的太恐怖了……”護士心有餘悸,“新聞爆出來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這家生意這麼好,我們周圍所有人都吃過啊……太可怕了。我連夜拉著小姐妹一起排隊做檢查,醫院那個隊伍長得喲……” “查下來沒事吧?”江一煥關心道。 “沒事沒事,不過還是領了藥回來乖乖地吃了。”護士露出一臉分享八卦的表情,“不過我聽說有人查下來不太好,當場就收進去住院了。那個醫院好奇怪,叫什麼什麼療養院,聽都沒聽說過……” “療養院?”江一煥疑惑。 他人脈極廣,朋友圈子裡也不乏醫生。這次紅油麻辣燙事件算是一個重大公共衛生安全事件,當地衛生系統上下都很重視,立即制定了一整套應急方案。 照理來說,治療這種消化道疾病,最好的醫院是宜江大學附屬第一人民醫院。就算患者數量太大,第一人民醫院無法全部接收,那至少也應該去附二院、附三院之類的大型三甲醫院。 怎麼會直接送去療養院呢? 除非這種疾病有傳染性…… 江一煥心頭一跳。 他知道郊區有一座療養院,名為療養,實際上是傳染病隔離醫院。 外賣衛生問題引發的傳染病?嚴重到需要隔離? 不會是霍亂吧…… 江一煥畢竟不是醫學專業人士,在這種事情上也不好妄加評論。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眼兒子。 江耀站在溫嶺西的診室門口,正在敲門。 篤篤篤。 沒有人開。 江耀很有禮貌。等了一會兒,又敲了幾下。 篤篤篤。 還是沒有人。 “怎麼了?”江一煥朝兒子走去,“溫醫生還沒來嗎?” “哦,可能是在休息室吃早飯。”護士從前臺探出腦袋,張望著,“沒事,你直接進去好了,我去後面幫你叫他。” 江耀來這麼多次了,跟所有人都很熟。特別是跟溫醫生。 溫醫生甚至在週末休息時間帶他去動物園玩過,兩個人可以說關係非常好了。 因此江一煥也說:“好,那就先進去吧。” 按照溫醫生的看診習慣,每次都會先和病人單獨聊一會兒,然後再和家屬溝通,討論病情。 於是江一煥就坐回了候診區。 江耀抬手,按上了門把手。 咔噠。 門沒上鎖,是開著的。 ……可是推門的時候卻遇到了阻力。 江耀一開始沒用力,門只打開了一條縫就不動了。 與此同時頭上還響起一個奇怪的聲響。 咔啦。 像久坐辦公室的人在電腦桌前活動身體,轉轉脖子扭扭腰,所發出的脊椎活動聲。 溫醫生在裡面嗎? 江耀感到疑惑。 他又試著推了一下門。門上傳來一種軟軟的阻力。 很奇怪。那個阻力並不大,稍微用力就可以把門推開。手上反饋過來的觸感甚至帶著一點點彈性。 更奇怪的是那個聲響。 咔啦啦啦啦…… 骨頭能發出這種聲音的人,頸椎病一定很嚴重了。 江耀沒用多少力氣,門就開了。 咔啦啦啦啦的響動戛然而止。 與此同時,有什麼東西從門上面掉下來。  心裡的聲音急聲提醒。 江耀下意識地抬頭,伸手。 噗噠。 正好接住了那個東西。 一個沉重的,溼熱的,手感很怪異的球狀物。 江耀低頭。 和一顆人頭對上了目光。 …… 精神衛生中心外拉起了警戒黃線。 最近的出勤頻率未免也太高了…… 而且,怎麼又跟姓江的這個小子有關?! 方警官疲憊地呼出一口氣,指揮下屬們緊張而有序地開展調查。自己則是坐在另一間診室裡,向江耀問話。 “所以說,你是今天第一個進入診室的……你進來的時候診室裡沒有其他人,只有溫嶺西,呃,溫嶺西的……嗯……” 方警官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定義溫嶺西當時的狀態。 死反正是沒有死,但活肯定也是活不成了。 江耀坐在柔軟的沙發椅上,頭埋得低低的。看著自己垂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雙手仍然保持著攤開的姿勢,彷彿那裡仍然盛放著一顆人頭。 那是一種讓人很難忘記的手感。  有些刺刺的部分是頭髮,隔著頭髮可以感覺到柔軟頭皮包裹著堅硬的後腦勺。 那本該是和對方無比親暱時才會感受到的觸感。 他和溫醫生確實很親近。溫醫生是陪伴他最久的醫生,之前的其他醫生無論多麼有名,都只會對他搖頭,說他的情況已經沒有辦法改善,說他已經成年了這種病恐怕不會再好,說建議去找其他醫生再嘗試一下…… 只有溫醫生會送小蟲給他。  可是他把門推開了。 門的頂上懸掛著溫醫生的身體。溫醫生那個時候還活著的。 太粗心了。當時應該注意到的,那個咔啦啦的聲音,是溫醫生的頸椎。 雖然脖子周圍的肌肉全都被撕開了,但是頸椎,神經,血管全部還連著的。  溫醫生那個時候還活著的。 是他推開了門,所以溫醫生的頭掉下來了。 如果不是他急著推門,而是讓護士從另一邊的醫護人員通道里進去的話,溫醫生的頭就不會掉下來。掉進他手裡。 他太沒有禮貌了。他不應該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時候就推門進去。 他應該在外面等著的。他敲完門就應該在外面好好等著,等溫醫生來開門,叫他進去他才可以進去。他太沒有禮貌了,他不應該推門,他不應該用力……  心裡的人提高了聲音。 江耀渾身一震,猛然抬頭。 瞳孔微微震顫著。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方警官被江耀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立刻問:“怎麼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而江耀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那眼神很空,彷彿不是看著他,而是透過他,看著他後面的什麼東西。 方警官心裡毛毛的,不由回頭,看了眼醫護通道。 精神衛生中心所有診室的構造都是一樣的。前門連接著患者等待區,後門則是醫護人員通道。 案發現場就在對面的另一個診室。 即便隔開了這麼遠的距離,還是能聽到警察和法醫們緊張有序地勘查現場的動靜。 房門對聲音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阻斷,但那種繁雜的腳步聲,討論聲,取證塑料袋窸窣摩擦聲,還是令人心煩意亂。 方警官不由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這次的案子,總算不再是密室殺人案。 非但不是密室,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說是……殺人案。 人是肯定已經死了。那個姓溫的醫生,整個人頭都從身體上斷下來,死得透透的,沒有任何搶救可能。 但這死法實在是太詭異了……比之前的、還要弔詭一百倍。 因為,這次的受害者,是在被人發現的同時,當場死亡的。 當時的情況應該是這樣:溫嶺西被人固定在診室前門上方的牆壁上,倒吊下來,腦袋靠在門背後。 他頸部的肌肉全部被撕扯開了,只留下維持生命必須的神經和血管。 至於頸部骨骼,其實也已經被暴力扯得鬆動。差不多是稍微一碰就會斷的程度。 所以,姓江的小子一推門,啪。 人頭就掉下來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當時溫嶺西還沒死,只是還勉強留著一口氣的瀕死狀態。 是江耀推門導致溫嶺西頸椎血管神經全部離斷,才直接引發的死亡。 但江耀是無辜的。 他並不知道溫嶺西是以這樣一個狀態懸掛在門上……開玩笑,誰能想到一個脖子快要斷了的人會把頭掛在門上呢! 方警官從個人角度,覺得江耀其實也是受害者。別說江耀了,就連他這個身經百戰的刑警隊長,看到這種場面也覺得後背瘋狂發毛。 不過這個案子真的太奇怪了…… 比什麼雙.腿粉碎性骨折、腸子溶解,都更讓方警官摸不著頭腦。 更要命的是,這位江耀同學,精神狀況還不太好。 據說原本就是自閉症,溫醫生是他為數不多的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現在好了,唯一的朋友腦袋被他搞下來了,江耀作為第一發現人兼第一推動力,精神上受到了巨大打擊。 方警官不太知道他們精神科醫生的專業術語是怎麼樣,反正要他來說,那就是—— 人都傻了。 江耀被帶進這間診室已經十分鐘了。整整十分鐘他都處在恍惚狀態,低頭死死看著自己的手,彷彿手裡還捧著那個死人頭。 而現在,他突然抬起頭,好像被人敲了一悶棍似的。就連瞳孔都在微微顫抖。 方警官以為他是想起了什麼,耐心詢問。 然而江耀卻只恍恍惚惚地念叨起了一個詞。 “天鵝。” 方警官大感不解,只好把江耀的父親江一煥喊過來。 江一煥本來在隔壁診室接受詢問,一聽說兒子這邊的警官召喚,他立馬緊張地跑過來。 “天鵝?!” 萬萬沒想到,江一煥聽到這句話時,臉上也露出了被人打了一悶棍的震驚表情。 方警官的好奇心已經升到了頂點,皺著眉頭問:“天鵝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兒子剛才就一直在唸叨……” 江一煥轉過頭盯著兒子,眼圈漸漸泛了紅。 在江一煥的解釋下,方警官漸漸弄清楚了。 原來這個自閉症少年,對所有人的稱呼都是用的代號。 比方說父親是聖伯納,溫嶺西醫生是拉布拉多7。 而天鵝,則是指他那位死去的母親,徐靜嫻。 也就是的受害者。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 江耀現在忽然提起“天鵝”,難道是覺得這兩件案子有什麼關聯性? 方警官還想進一步詢問,江耀卻像個壞掉的復讀機一樣,嘴裡不住喃喃自語。眼淚洶湧地劃過臉頰。 “天鵝……天鵝……” 他並沒有嚎啕或者抽噎,只是恍惚地流著眼淚。那副表情仍然像是在夢中,他的肉.體和靈魂彷彿彼此隔絕,淚水洶湧,靈魂在無聲悲鳴,身體卻依舊渾渾噩噩,不知發生何事。 ……怎麼回事。 方警官疑惑地看看江耀,又看看同樣淚流滿面的江一煥。 他把江一煥拉到一邊。 “我也沒問他關於他母親的事兒啊,怎麼突然哭成這樣?”方警官頗有些不好意思,感覺是自己不小心說錯了什麼把這年輕人弄哭的。 “他……他可能是……突然明白了。”江一煥也有些哽咽,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兒子身上,“他母親剛走的時候,他還不懂,不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可能是今天看到溫醫生……可能是今天剛剛明白,他母親是和溫醫生一樣,沒有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方警官明白了。 合著這自閉症少年,之前對於母親的死無動於衷,並不是不悲傷,而是無法理解。 現在溫嶺西一死,直接一整個人頭掉到他手上,他如此近距離地直接面對死亡,也就瞬間明白了死亡為何物。 死亡就是那個人再也不會動。 死亡就是那個人的身體從溫熱到冰冷,在你手裡一點點失去溫度。 死亡就是,今天之後,你再也見不到他。 死亡就是無能為力,無可挽回。 方警官長長嘆了口氣,對著從隔壁房間跟過來的同事擺了擺手,示意不要打擾這對父子,讓他們好好抱頭痛哭一場。 ……說來也是很怪。 最近宜江市發生的這麼多起怪事,似乎或多或少,都和江耀有關…… 出於刑警的直覺,方警官一邊皺眉思考著,一邊派人去調江耀的個人資料。 然而剛走出診室,他就在走廊上遇到了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怎麼是你?” 方警官脫口而出。 “怎麼又是你。” 身穿黑色緊身皮衣的銀髮青年,也不悅地皺起眉頭。 方警官被他這麼問,當場無語。 “你以為我想來?最近案子這麼多,手下人都忙得飛起,當然只能我親力親為啊!” 秦無味也很無奈。 “……我這邊也是。” 方警官:“什麼?” 秦無味:“缺人。只能自己上。” 方警官:“……” 雖然不知道這位秦隊長到底是哪個部門的,不過這麼神秘又這麼權勢滔天……居然還會缺人的嗎?! 以方警官對於“權力”的理解,這種級別的人物,應該隨便擺擺手就能從其他地方調來幾百個幫手吧! 秦無味並沒有回答方警官探尋的目光。他徑直走向了診室。 “哎,等等,他們現在……”方警官想制止他。 “我去問話。”秦無味頭也不回。他腳步不停,皮靴在地磚上發出一連串響聲。 “問話?”方警官心裡閃過一抹陰影,不悅道,“不是吧,這個案子你也要搶?!你不是剛破完一個大案麼……上頭都不給你休息的嗎?!” 秦無味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彷彿在說:你不是也沒得休息嗎? 雖然同病相憐,但這一臉無語彷彿在看智障的表情…… 也太討厭了吧! 方警官擰起眉頭,快步上前攔住他。 “你先等會兒!問話也等會兒,裡面在哭呢!” “哭?”秦無味皺眉,疑惑,“哭什麼?嚇哭了?” “姓江那小子跟受害者關係好。而且他……嗯……”方警官斟酌著措辭,畢竟他的發言很有可能會影響江耀的未來,“……他目擊第一現場的時候,精神上受了點刺激,想起了他.媽媽的事……現在父子兩個在裡面抱頭痛哭呢,你別……” 方警官一句“你別打擾人家”還沒說完,就見秦無味揚了揚眉毛,表情微微一亮。 “哦,原來都是熟人。那我更要進去了。” 方警官:“?” 秦無味從方警官身邊強行擠過去,按下門把手的同時,揚了揚手裡的訪客登記簿。 “沒什麼,我就是問問,登記簿上這一位,溫嶺西最後見過的這一位——是不是也是江耀的熟人?” 方警官一聽,多年老刑警心中那根弦瞬間繃緊。 最後一名訪客,昨天晚上,冒著細雨,三更半夜也要來見溫嶺西的人。 溫嶺西死亡前最後一個見過的人。 訪客登記簿在眼前一晃而過。 方警官的目光銳利如瞄準鏡,一下子捕捉到了訪客登記簿上最後一個名字。 ——陸執。 溫嶺西臨死前,最後一個見的人。 叫做,陸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