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63 節 常羨人間琢玉郎

    她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悄悄摸到了他的身邊。

    「我不要臉,我就要你。」

    別人當他是狠辣的賭坊大當家,可在她心中,他永遠是當年淮城那個街頭巷尾,耀眼奪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琢玉郎」。

    (一)

    蘇瀲踏進千虹賭坊時,裡面正沸反盈天,高聲不斷,每張桌子前都擠滿了人,熱鬧得跟下餃子似的。

    一片烏煙瘴氣中,她小心翼翼地往裡面走,四處張望著,卻是猝不及防間,遙遙就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靠在樓梯處,身形還是那樣瘦削清俊,只是似乎站得不再像從前那樣挺拔,而是帶著一股漫不經心的慵懶,還有……冷漠,碎髮下的一雙眼眸,靜靜地注視著賭坊上下,像祠堂裡一個高高在上,無悲無喜的佛。

    這並不是蘇瀲記憶中的任隨雲,但她還是歡喜地撥開人群,朝他而去。

    直至湊到他跟前時,她才發現,那張從前丰神俊秀,美如冠玉的臉龐上,如今竟多了一道長長的疤痕,從額角處劃拉下來,為整張臉平添了幾分兇悍之氣。

    蘇瀲一時愣了愣,那男人冷冰冰的目光卻投向她,她聲音有些顫抖道:「隨雲哥哥,我……我找了你三年,終於找到你了!」

    賭坊裡不知何時靜了下來,許多人望向這邊,那男人卻面不改色,目光依舊是冰冷的,「你認錯人了。」

    他說完這句,轉身就上了樓梯,頎長瘦削的身軀卻是一瘸一拐,蘇瀲直到這時才發現過來,震驚到無以復加,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隨雲哥哥!」她眼眶一熱,不顧一切地喊道:「我,我是阿瀲啊,你不記得了嗎?」

    那男人背對著她,站在樓梯中央,身影孑然,頭也未回,只是揮了揮手,嗓音低沉:「把她趕出去。」

    周圍立刻有人點頭上前,態度恭敬:「是,厲大當家。」

    厲大當家?

    蘇瀲愈加恍惚了,身旁似乎傳來竊竊議論之聲,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隨雲哥哥,怎麼,怎麼會改頭換姓?還成了……成了這家偌大賭坊的大當家?

    直至被人攆出千虹賭坊,外頭的冷風迎面襲來時,蘇瀲仍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在她心中,他明明還是當年淮城那個街頭巷尾,耀眼奪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琢玉郎」。

    煙記玉行的大少爺,任家的獨子,任隨雲。

    應當一輩子踏在錦繡雲端上的人,怎麼會陷入這般泥淖之地呢?

    (二)

    如果沒有遇到任隨雲,蘇瀲或許早就已經死在了燒紅的灶臺下。

    她是個小孤兒,無父無母,被賣到任家做丫鬟,長到七八歲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說來更諷刺的是,她一直在廚房裡做些打雜的活兒,自己卻從來沒有吃飽過,只因那廚房裡管事的老嬤嬤,是個脾氣非常古怪的人,平素裡對她非打即罵,還總是讓她餓著肚子,一年裡難得讓她吃飽幾次飯。

    她瘦到皮包骨,有一回實在忍不住了,偷偷摸起了灶臺上一碗剩下的酒釀湯圓。

    那是大少爺吃剩下的,她蹲在灶臺下,毫不嫌棄,正吃得狼吞虎嚥時,卻被老嬤嬤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腦袋上。

    那真是噩夢般的一段回憶,她被老嬤嬤打得遍體鱗傷,還被推向灶臺下燒紅的柴火裡,半邊臉都被燙傷了,她拼命哭喊著掙扎著,百般求饒,卻通通都沒有用,就在她幾乎以為自己要死在這裡時,一個少年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住手!」

    老嬤嬤的一隻胳膊被人緊緊抓住,少年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憤怒:「誰允許你在這裡濫用私刑,草菅人命的?」

    不過十幾歲的少年,生得芝蘭玉樹,俊秀無匹,卻沒沾染絲毫富貴公子哥兒的脾性,反而一身正氣,一句話便救下了蘇瀲。

    從此,這個廚房裡打雜的小孤兒,命運徹底改變。

    彷彿做了一場不敢奢望的好夢,蘇瀲被留在了任家大少爺身邊,他教她讀書寫字,讓她吃飽穿暖,還告訴她做人處事的道理,就像一束光照入了漆黑的天井裡,從此她看見了這個明亮的世間。

    包括她臉上的燙傷,都是他後來為她一點一點抹著藥,守著她慢慢治癒好的。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的人,不僅善良,還天資聰穎,十五歲就接管了煙記玉行,將家族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淮城裡誰見了不由衷地讚歎一聲「琢玉郎」——

    這當真是個精雕細琢,無暇如玉的少年郎啊!

    陪伴在大少爺身旁的那些年,大抵是蘇瀲記憶裡最美好的時光,後來她被大少爺送去了天隴山,追隨那裡的一位菩提老人學習醫術。

    好不容易待她學成歸來,淮城裡卻已經沒有了任家,從前富甲一方的大門大戶,因一場劇變轟然坍塌,那位如琢如玉的大少爺也失蹤不見,無人得知他的下落。

    蘇瀲幾乎翻遍了淮城,最後才打聽到,有人曾看到任隨雲離開淮城,往北邊的官道而去。

    這幾乎成了她唯一的線索,三年來,蘇瀲懷著灼熱的信念,從未有一天放棄過尋找任隨雲的下落。

    她一邊行醫,一邊隨身帶著任隨雲的畫像,見人就問,無論途中風餐露宿,吃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汗,她都無怨無悔。

    她只知道,她要找到她的大少爺,要陪伴在他身邊,照顧他一輩子,再也不與他分離了。

    漫漫時光如水流淌,終於,天公仁慈,讓她闊別多年後,又再次見到了那張魂牽夢縈的面容——

    只是今夕何夕,物是人非,一切似乎都已徹底改變,如今千虹賭坊裡的「厲大當家」,還是當年淮城裡的那位「琢玉郎」,還是她心目中那位纖塵不染,清風霽月的大少爺嗎?

    (三)

    任隨雲不願跟蘇瀲相認,也隻字不提當年之事,蘇瀲每天都來千虹賭坊找他,卻次次都被拒之門外。

    偏偏他越是這樣,她越要執拗不放,惹得賭坊門前的兩個看守都忍不住戲謔調侃:「巴著我們大當家的姑娘多了去了,可似你這般厚臉皮,不依不饒的還真少見,我們兄弟倆都為你開了賭局,賭你第幾天能見到我們大當家呢,你猜誰會贏?」

    兩個守門的百無聊賴,又犯了賭癮,索性拿蘇瀲開了賭局,一個押了三十天,一個押了一百天,誰更接近最後的答案,誰就贏了。

    這些無聊的把戲絲毫沒有影響到蘇瀲的決心,她抿緊了唇,神色堅毅,依舊每天都來找任隨雲,被攔下了就坐在外面等,餓了就啃一口饅頭,一待就是一整天,來來往往那麼多人,各色各樣的目光打量著她,她也毫不在意。

    終於,在第三十九天,任隨雲決定見她了。

    那個領她進去的看守樂得合不攏嘴:「我就說我賭運好吧,這回託大當家的福,我可賺大了!」

    蘇瀲一言不發,跟在看守後面,再次踏入了千虹賭坊,可是這一次,裡面卻沒有沸反盈天,熱鬧得跟下餃子似的,反而安靜到了一種詭異萬分的地步。

    一群人團團圍在正中央,蘇瀲心中莫名一沉,一步步走近,只聽到一個驚恐不已,哆嗦求饒的聲音:「求求厲大當家,小人再也不敢了,放過小人這一次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蘇瀲呼吸一顫,上前撥開人群,只看見一個瘦不拉幾的年輕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形容狼狽,嘴裡不住求饒著。

    他身旁圍了幾個精壯高大的打手,瞧上去便凶神惡煞,有人甚至狠狠一腳踹去,罵罵咧咧道:「你這傢伙狗膽包天,居然敢在我們千虹賭坊出老千,也不去打聽打聽厲大當家的名號,簡直是找死!」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求求厲大當家饒小的一條狗命……」

    蘇瀲長睫微顫,一顆心猛地揪緊,她這才看見燈光深處,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手中正把玩著一柄鋒利無比的小刀,神情淡漠,渾身瀰漫著凜冽的殺氣。

    蘇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眸,雙唇無意識地翕動著:「隨雲哥哥……」

    「行了,按江湖規矩辦事。」

    那道冷峻的身影霍然站起,迎著所有人敬畏的目光,慢慢走到了正中央,冷冰冰地站在了那年輕人身前。

    「聽著,原本按照規矩,我要斷你三根手指,但念你初犯,我今日只斷你兩根,若日後你再敢生事,可就沒命出這千虹賭坊了,你聽清了嗎?」

    蘇瀲心下一顫,那出老千的年輕人更是嚇得面白如紙,拼命搖頭:「不,不要啊,求求大當家饒了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按住他。」

    「隨雲哥哥!」

    蘇瀲再也忍不住,握緊雙拳,上前一步,對上了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你,你當真要砍掉別人的手指嗎?」

    她胸膛起伏著,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你放我進來,就是……就是要我親眼看到你做這種殘忍的事情嗎?」

    手中的小刀在燈下散發著駭人的寒光,那道冷峻的身影抬起頭,漆黑的眼眸漠然地看了一眼蘇瀲,無波無瀾,似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淵。

    只這一眼,蘇瀲便呼吸一顫,福至心靈,忽然間明白了任隨雲的意圖——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他要她親眼看著他做下這些血腥之事,要她接受他如今面目全非的樣子,要她徹徹底底斷了對他的所有念想!

    「隨雲哥哥,不要,你明明不是這樣的人,我不相信……」

    蘇瀲倏然激動起來,上前想要阻止些什麼,那道冷峻身影卻是一抬手,薄唇輕啟:「把她拉開!」

    立時有人上前架住了蘇瀲,搖曳的燈盞下,男人目光冰冷,臉上那道疤痕為他更添了幾分森然之氣,他只看了一眼蘇瀲,便微微彎下了腰,抓起了那年輕人的一隻手,年輕人嚇得肝膽俱裂:「不!」

    蘇瀲也在一旁拼命掙扎起來,眸中淚光閃爍:「不,不要,不要這樣!隨雲哥哥,你明明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這不是真正的你,你不是這樣的……」

    「你錯了。」那張冰冷的臉上勾起了一個嘲諷的幅度

    ,笑意狠絕:「這才是真正的我。」

    話才出口,手起刀落,一切只在電光火石間,兩節手指飛出半空,鮮血四濺,年輕人的一聲慘叫響徹賭坊,而那道冷峻身影卻一動不動,任由血汙染滿了半邊臉!

    明亮的燈光下,他反而抬起頭,望著渾身劇顫的蘇瀲幽幽一笑,宛若九重地獄下的玉面修羅。

    直到蘇瀲捂住嘴,踉踉蹌蹌地奔出賭坊時,燈下的那道身影仍是一動未動。

    他站在撲鼻的血腥中,手中的刀子滑落下去,望著少女消失的方向,他知道,他在她心底已經徹底死去了。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來了。

    (四)

    任隨雲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見到蘇瀲,他站在賭坊的樓上,再也望不到門口守著的那道倔強身影,一時間,他心裡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慶幸。

    只是每當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望著鏡中那張被疤痕貫穿的面容,心神都會有些難以控制的恍惚。

    日子照常如水流淌,千虹賭坊依舊經營得紅紅火火,只是不知何時起,在賭坊旁邊,忽然有一天開起了一家小小的醫館,還盡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這邊千虹賭坊才扔出了幾個欠錢被揍的賭棍,那邊轉頭就被這醫館主人收留下來,替他們盡心盡力地醫治,還不收錢,簡直跟個活菩薩下凡似的!

    不用說了,這個善心大發的「女菩薩」除了蘇瀲,還會有誰呢?

    任隨雲過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在江湖上打打殺殺,結仇無數,她就在專門開家醫館,替他治病救人,為他「善後」贖罪,積攢福報。

    一個殺,一個救,一個地府修羅,一個藥神菩薩,簡直像一齣戲摺子樣妙不可言。

    更令人玩味的是,蘇瀲也不遮遮掩掩,只要有人問起,她就大大方方地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千虹賭坊那位大當家的未婚妻,消息傳到任隨雲耳中時,他差點將飲下的一口茶噴出來。

    賭坊裡的兄弟們起先還想去醫館起鬨搗亂,後來卻發現蘇瀲不僅脾氣耐心好,醫術更是一流,許多兄弟的舊傷頑疾都被她一手治癒好,她有恩於眾人,卻毫不攬功,還是照樣分文不收,只是偶爾會讓賭坊的兄弟幫忙看火煎藥,做些瑣碎的小事來回報。

    在賭坊裡浸淫了小半輩子的一群人,放下骰子,拿起藥罐,幫著跑腿打雜,治病救人,久而久之,竟然也樂在其中,沒想到這番滋味也還不賴?

    蘇瀲的好名聲也傳了出去,周圍的老百姓紛紛贊她菩薩心腸,還給她取了個「藥仙娘娘」的雅號。

    日子長了,不知不覺間,連千虹賭坊都有大半人被蘇瀲「收服」,相熟之後,甚至還會有人大著膽子開玩笑調侃,叫她一聲「小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