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64 節 啞後鍾離雪

    他的寵妃將我毒啞,我心如死灰下,當著負心皇帝的面跳下宮樓。

    睜開眼,我竟重生回了與他洞房花燭的那一夜。

    這一次,我變回了曾經高高在上的王姬,而他,是我的贅婿。

    我想也沒想,一把打翻了交杯酒。

    「我要休夫,這輩子嫁貓嫁狗嫁街邊乞兒,我也不會嫁你謝晏如!」

    (一)

    宮人們都說皇后瘋了,自從她誤食毒果後,聲音就變得嘶啞難聽,如同老嫗。

    許是這樣的打擊太過沉重,她開始變得瘋瘋癲癲,常常半夜爬到屋頂,赤著腳站在月亮下唱歌。

    那歌聲自然是無比刺耳難聽的,再不是從前的婉轉鶯啼,一曲動盛都。

    滿宮的下人們叫苦不迭,又得了景妃暗地裡的命令,不去管鍾離皇后的死活,任由她瘋瘋癲癲下去。

    一時間,偌大的皇后寢宮,孤寂幽森,竟跟個冷宮無異。

    這一年開春,晏帝大敗赤奴人,領著浩浩蕩蕩三十萬大軍,得勝歸來。

    他一路風塵僕僕,鎧甲都來不及脫下,回宮後就直奔皇后寢殿。

    「朕回來了。」

    謝晏如是在後院找到鍾離雪的,她站在屋頂上,赤著腳踩在夜風中,單薄的身子晃晃悠悠,好像稍不留神就會掉下來一般。

    周遭風聲颯颯,她卻還在用嘶啞的嗓音哼著家鄉的曲調,謝晏如眼眶忽然一澀。

    「皇后,朕回來了。」

    他又說了一遍,放柔了語氣,彷彿哄稚童一般:「你嗓子的事情……朕都知道了,你別怕,朕會找最好的御醫替你醫治,你會好起來的。」

    頓了頓,他深吸口氣:「一定會的。」

    屋頂上那襲紅衣隨風飛舞,望向月色下的男人,唇邊含笑,目光卻冰冷如刀。

    「謝晏如,多年夫妻,你還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態嗎?」

    如同老嫗般的聲音在風中迴盪著,字字句句直戳人心。

    「滿宮都傳我誤食毒果,瘋癲害己,可你豈會不知,那果子生於我家鄉水岸,色澤獨特,我自小精通藥理,又豈會傻到自飲毒藥呢?」

    「你明明知道是誰害了我,宮中遍佈你的耳目,你心裡再清楚不過,是誰領著一幫宮人闖進我寢殿,硬生生按住我,強行給我灌下那毒果濃汁的,你竟還要在這虛偽作態,佯裝不知嗎?」

    「你不過是想護著那人,護著你心頭唯一所愛,不管她對我做了什麼,你都不會去追究,我這個皇后本就形同虛設,哪天暴斃於寢宮都未可知。」

    紅衣飛揚,鍾離雪唇邊勾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輕渺渺說出來的那句話卻叫謝晏如臉色一變。

    「既然如此,你便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演戲了,我嫌惡心。」

    夜風那樣凜冽,一下下帶著透入骨髓的寒意。

    「皇后,朕……」謝晏如沉默許久,再開口時已變換了稱呼,「稚娘,這些年,是我虧欠你太多。」

    他用的是「我」,不再是「朕」。

    而「稚娘」,也是鍾離雪曾經的閨中乳名,亦是謝晏如曾對她的愛稱,可自從她親族盡失,謝晏如也摘下了虛偽的深情面具後,這世上,便再也沒人這樣喚她了。

    如今再聽到這聲「稚娘」,她只覺得扎耳萬分,無比諷刺,她可不就是天真可笑,幼稚至極麼?

    「謝晏如,你憑什麼?當年亂世之中,你來投奔我父王,做了我鍾離家的一個贅婿,靠我爹的兵力成為一方霸主,蕩平四海,如今甚至還做了皇帝,坐擁了天下。」

    「你踩著我鍾離王室的累累白骨,一步步爬到了今日的位置,一個靠處心積慮欺騙女人來上位的贅婿,到頭來居然稱了帝,你說,這是不是世間最大的笑話?」

    「贅婿」二字,是謝晏如最不堪的一塊逆鱗,他永不願提及,鍾離雪如今卻當面揭開了他的傷疤,狠狠地譏諷著他曾經卑賤的過往,可他臉色煞白下,卻不能說一個「不」字——

    只因,她口中所言,皆為事實。

    月光照在那襲紅衣身上,她唇邊笑著,眼角卻流下了淚水。

    「這些年,不是你虧欠我太多,而是我太蠢,蠢到以為你對我是真心,蠢到以為只要我一直守在你身後,無怨無悔地付出,總能等到你回頭看我一眼,但我錯了,大錯特錯……」

    彷彿是一生最後一次的宣洩,帶著一股不管不顧,歇斯底里的癲狂。

    鍾離雪揚起了頭,挺直背脊,周身衣裳迎風飛舞,眉宇間陡然升起一份與生俱來的傲氣與清貴。

    「謝晏如,我生於鍾離王室,父母親族自幼將我悉心呵護,教我琴棋書畫,王規禮儀,教我如何做個全天下都無可指摘的名門貴女,可他們卻從沒教過我——」

    「人心叵測,欺騙利用,世間最是薄情負心郎,什麼白首不離的誓言,統統可笑至極,遇見你謝晏如,是我鍾離雪這一生最大的不幸!」

    淒厲嘶啞的聲音迴盪在夜色中,謝晏如忽然察覺到不對,上前一

    步,呼吸有些紊亂:

    「稚娘,你下來,上面太危險了!」

    宮殿的屋頂那樣高,大風獵獵間,鍾離雪最後回眸一笑,悽美動人。

    「好,我下來。」

    她張開雙臂,大紅的衣裳簌簌飛舞,宛若一隻清靈的月蝶降落夜空,帶著一種莫大的解脫,毫不留戀地墜入了風中。

    如同一面銅鏡轟然破碎,天地間只傳來謝晏如那撕心裂肺的最後一聲——

    「稚娘!」

    (二)

    彷彿做了一個極長極長的夢,鍾離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時,只看到頭頂的紅綢喜字,一道俊美頎長的身影握著交杯酒,情意綿綿地想要吻上她的唇。

    「郡主,從今日起,我們便是夫妻了。」

    那張臉英俊無匹,又滿帶柔情,任是天底下什麼樣的女人都無法抵擋,卻只有死過一次的鐘離雪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有多麼心狠手辣,可怖如斯。

    她身子一激靈,打翻了酒杯,狠狠推開了錯愕的謝晏如。

    「別碰我!」

    一切都那樣真實,不是陰曹地府,也不是夢境虛妄,即便太過匪夷所思,但鍾離雪也的的確確,在這一刻回到了十數年前,她剛納謝晏如為王婿的那一夜。

    她重生了,在她心如死灰,決絕縱身自盡之際,老天爺竟然又不可思議地給了她一次機會,一次從頭再來的機會。

    「郡主?」

    一身新郎喜服的謝晏如試探地喚道,鍾離雪卻將他伸過來的手狠狠打開,她灼灼目視著他,語氣中帶著刻骨的恨意。

    「別裝了,你心裡明明只有一個方景兒,不情不願做了我鍾離家的贅婿,真當我無知可欺嗎?收收你這張虛情假意的嘴臉,不嫌惡心嗎?」

    當年那個天真溫婉的少女,是絕不可能看穿謝晏如深藏的企圖,更不可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那張俊美的臉上滿帶愕然之色,鍾離雪卻厭惡至極,一刻也不想與他多作糾纏,只是站起身,一把摘下了頭上的鳳冠。

    「我要休夫!不,我們根本還沒完成儀式,你算不得我的夫婿,我今生就算嫁貓嫁狗嫁給街邊乞兒,也不會嫁你謝晏如!」

    她恨恨摔了酒杯,正想再脫掉身上嫁衣時,纖細的手腕卻被床邊的男人一把扣住。

    他神情異常無比,甚至眸含淚光,似乎壓抑著無限翻湧的情緒,在紅燭搖曳間,輕輕喚了一聲——

    「稚娘。」

    這一聲,直叫鍾離雪如遭雷擊,瞬間臉色大變。

    她與謝晏如成婚之初,他從未這樣叫過她,一直恭敬地喚她「郡主」,是後來兩人情到濃時,他才改口喚她「稚娘」。

    一個詭異的念頭霎時在腦海中浮現,而下一瞬,謝晏如的話也證實了她的猜想。

    「稚娘,你回來了,你也回來了嗎?」

    如同魔怔了般,謝晏如眸中波光閃爍,一直喃喃著不肯放開鍾離雪的手,彷彿重獲至寶,害怕再度失去。

    鍾離雪卻是遍體生寒,踉蹌後退間,奮力掙開了謝晏如的手,她什麼也顧不上,只帶著滿心的驚恐與慌亂,奪門而去。

    不,這不是真的,那個魔鬼竟也隨她而來,陰魂不散,她再也不要與他糾纏一世了,她定要改變命運,這輩子不再重蹈覆轍,悽慘收場!

    慌不擇路間,鍾離雪原是想去見她父王,叫他收回這樁婚事,卻在長廊處霍然聽到了一聲馬鳴。

    這一下,瞬時勾回了鍾離雪塵封久遠的記憶,她目光一亮,心中只浮現出一張俊逸非凡的少年面孔。

    「寧嶼!」

    (三)

    月掛枝頭,煙花漫天,王姬大婚之夜,府中哪裡都是熱熱鬧鬧的,卻唯獨一個地方冷清無比,只有少年守著他的白馬。

    寧嶼是鍾離王府的家生奴,父母早逝,他負責看守馬廄,替王爺悉心餵養著他最愛的戰馬。

    府裡誰也不知道,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的少年,有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大小姐,這是令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三個字。

    他深深愛慕著她,卻因身份懸殊,只能遠遠望著她,將一切藏在心底。

    今夜她大婚,他心中苦楚難言,只能在小院裡獨自舞劍,聽著白馬的長鳴,感受著那痛徹心扉的凜冽寒意。

    府裡鮮有人知,其實寧嶼天賦異稟,一身好武藝,還愛看兵書,身在馬廄,卻心在軍營。

    少年滿腔熱血,他也有著跨馬殺敵,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奈何家生奴的卑賤身份桎梏了他,他哪裡也去不了,只能將一身本事藏於馬廄。

    但明珠蒙塵,總會有發光的一日,上一世的寧嶼,後來終是上了戰場,在四方割據的亂世之中,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下。

    他跟謝晏如實力相當,還曾謀劃過要將鍾離雪從謝晏如身邊帶走,只是那時的鐘離雪還沉溺在自欺欺人的假象之中,不願意跟寧嶼走。

    這一錯,便錯了一生。

    如今重活一世,鍾離雪

    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誰是真心,誰是假意,誰是匣中玉,誰是山中狼,她絕不會再錯一次了。

    月光皎皎,少年舞劍的身影俊逸瀟灑,卻始終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寂寥。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夜風中遙遙傳來:「寧嶼!」

    少年抬頭望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嫁衣如火,美人傾城,迎風向他奔來,煙花之下,這一幕燦爛絢麗得像一個夢。

    寧嶼手中的劍差點掉落在地,直到少女奔上前,緊緊握住他一雙手時,他才如夢初醒,不可置信地顫聲道:「大,大小姐……」

    鍾離雪一路奔來,氣息還未穩,但一雙眼眸卻明亮如星,在她身後,謝晏如也率人緊隨而來。

    一幫人才落定,便聽到少女清脆如鈴的聲音,在月下俏生生地響起——

    「寧嶼,你願意入贅鍾離王室,做我的夫婿嗎?」

    這句話簡直石破天驚,叫在場所有人都傻了眼,一襲喜服的謝晏如更是陡然握緊了雙拳,鐵青了一張俊臉。

    「大小姐,我,我……」

    寧嶼疑心自己聽錯了,他一個家生奴,豈敢肖想王姬?又怎配呢?

    鍾離王因舊疾影響了身體,難以孕育子嗣,老來才得了鍾離雪一個女兒,是以她身份尊貴無匹,只得招婿入門,誕下的孩子會是鍾離王室下一任繼承人。

    這個「贅婿」的人選極為重要,老王爺千挑萬選,才在天下英傑裡挑中了謝晏如。

    只是誰也沒想到,在這大婚之夜,郡主竟然要一腳踹了謝晏如,另擇贅婿。

    「寧嶼,你願意嗎?」

    一襲紅嫁衣的少女目光灼灼,又問了一遍,還不待手足無措的寧嶼開口回答時,謝晏如強自按捺的聲音已在夜空下響起——

    「郡主!」

    他快步上前,想要按住鍾離雪的肩頭,「郡主,你飲醉了,快跟我回去吧。」

    手還未碰到那身嫁衣,少女已拔下頭上金釵,回身狠狠一劃。

    謝晏如猝不及防,手上登時多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傷痕。

    「滾開!」

    鍾離雪怒聲喝道,眼神中充滿戒備與恨意,周遭譁然,謝晏如卻面不改色,按著那隻鮮血淋漓的手,依然一步步上前。

    「不知我哪裡惹得郡主不快了,盼郡主再給我一次機會,隨我回去完成大婚吧。」

    夜色之中,他衣袂飛揚,定定望著她,話中有話,似要將一顆真心捧給她看般。

    「這一次,我絕不會再做錯事情,惹郡主生氣了,我會一生一世待郡主好,傾我所有,以命護之,絕不令郡主再受到一絲傷害,如有違背,必遭天打雷劈,身死魂滅。」

    字字句句真切無比,聽在鍾離雪耳中卻是那般諷刺,她抓住那金釵,決絕抵在了謝晏如胸前。

    「站住,別再靠近我!」

    美眸之中已有淚水泛起,夜風拂過他們二人的喜袍,經年往事彷彿化作無數碎片,在他們之間撲簌飛舞著。

    濃烈的目光對視之中,那是旁人無法看懂,卻只有他們自己才心照不宣的複雜情緒。

    「謝晏如,你的誓言,我永不會再信!」

    嫁衣翻飛,金釵刺入血肉中,伴隨著少女的一記恨聲:「我說了,我不會納你為婿,儀式尚未完成,你我毫無干係,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我今生今世永不願再看見你!」

    謝晏如吃痛吸氣,卻一步未退,只依然定定望著鍾離雪,他雙眸漸漸泛紅,忽然低沉喚了一聲,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

    「稚娘,我錯了。」

    一道煙花當空炸裂,映亮了他們彼此的臉龐,鍾離雪竟有一瞬間的恍惚,握住金釵的手都微微一顫。

    還不待她穩住心神時,遠遠的,聞聲趕來的老王爺已驚聲喝道:「稚娘,你在做什麼,快住手!」

    (四)

    流言彷彿一夜之間就傳開了,坊間都道,尊貴任性的王姬看上了府中一個年輕馬伕,為此竟不惜刺傷了準王婿,那個天下無數女子都傾慕不已的少帥,謝玉郎。

    這少帥「謝玉郎」,指的自然就是謝晏如了,他雖是入贅鍾離王室,卻也出身名門,有頭有臉,並非籍籍無名之輩。

    謝家雖在亂世之中已然沒落,但謝晏如仍憑一己之力,強撐著一支謝家軍,打出了「少帥」的一方威名,他麾下更有飛雲十三騎,個個驍勇善戰,對他忠心耿耿,是他莫大的一股助力。

    鍾離老王爺能挑中他,絕非偶然。

    「天底下沒有比謝晏如更適合的入贅人選了,他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家世門第也不辱我鍾離王室,更遑論那飛雲十三騎了,能為我所用,助我開疆闢土,你去哪裡再尋這樣一個十全十美的贅婿?」

    望著跪在身前,堅決要「休夫」的女兒,老王爺簡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你之前還非他不嫁,怎的一夜之間就改口了?那馬伕究竟給你下了什麼迷魂藥,你竟為了他,要捨棄一個謝玉郎?」

    「什麼謝玉郎,明明是中山狼,父王貪他的好本領,好家世,貪他那飛雲十三騎,卻沒想過引狼入室,日後反被他咬上一口嗎?」

    若非親身經歷,世間誰能相信重生之事呢?無論鍾離雪說什麼,老王爺都以為她在胡言亂語,甚至以為是寧嶼暗地教唆,迷了自家女兒的心性。

    「夠了,你再多說一句,我現在立刻就派人去宰了那馬伕!」

    老王爺終是忍無可忍,怒目喝道:「本王心中認定的女婿只有一個,就是謝晏如,這樁婚事天下皆知,絕不可能更改,你納也得納,不納也得納!」

    「再要任性胡鬧,就等著替那馬伕收屍吧!」

    鍾離雪被暫時關了禁閉,為著寧嶼的性命,她不敢再有什麼動作,只能另尋他法。

    這期間,謝晏如倒是日日來看她,卻都被她粗暴地趕出了門,甚至有一次,她還用他送來的硯臺,狠狠砸青了他的額頭。

    直到那一日,謝晏如帶來了一個消息。

    老王爺要上戰場了,而鍾離雪將作為王姬,同她的王婿謝晏如,一起去神廟為這場戰事祈福。

    這是上一世就發生過的事情,鍾離雪卻聽了臉色陡變,只因這場大戰中,她父王被敵軍俘虜,後來謝晏如帶飛雲十三騎前去相救,人沒救回來,卻帶回了一具屍骨——

    鍾離雪悲慘的後半生,便是從這一刻開始。

    老王爺一死,鍾離王室大亂,謝晏如兵權在握,又有雷霆手段,很快就穩住了局面,更是恩威並施,奪得了人心。

    可憐那時鐘離雪還天真無知,只將謝晏如視作她喪父之後唯一的依靠,卻全然不知,正是他的狼子野心,才會令她的父王慘痛喪命,才會令鍾離王室分崩離析,才會令自己從高高在上的王女,淪為他背後的一個傀儡。

    被他騙,被他利用,更被他真正所愛的女人,一次次傷得體無完膚。

    一想到這些前塵往事,鍾離雪便恨不能將謝晏如碎屍萬段。

    「你敢對天起誓,我父王當真是死於敵軍之手嗎?你帶著飛雲十三騎奔赴戰場,究竟是去救我父王,還是去取他性命的?」

    面對鍾離雪的質問,房中的謝晏如沉默了,鍾離雪眼眶霎時紅透,一記耳光狠狠扇去!

    「你這畜生!」

    謝晏如沒有躲閃,只低低說了一句:「稚娘,對不起。」

    這一世的他,似乎總在向她認錯,但她早已不再信他,認定一切皆是他的偽裝。

    「你放心,我有辦法不讓你父王上戰場,我會替你保住他的。」

    即便是親耳聽到,鍾離雪也依舊難以置信,她愣了愣後,第一反應便是:「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謝晏如是個從不肯吃虧的人,若要出手,必是一場交易。

    可這回,謝晏如的回答,卻令鍾離雪意想不到。

    「若我說,我想贖罪,想和你從頭開始,再次得到你的真心呢?」

    低沉的語氣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哀傷,鍾離雪疑心自己聽錯了,她挑起長眉,幾乎是嘲諷般地笑了一聲:「這裡又沒外人在,你這副深情款款的模樣,究竟要做給誰看呢?」

    她再也不會傻到以為謝晏如是真的愛她,真的將她視若珍寶,不忍傷之一分。

    他對她明明只有欺騙和利用,又哪來的半分情意呢?

    聽著鍾離雪尖利的諷刺,謝晏如苦澀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只是忽然抬頭道:「稚娘,你難道就一點都不好奇,我為何會隨你一同重生嗎?」

    鍾離雪一愣,是啊,若是上一世的謝晏如好好活著,又怎會出現在這呢?

    「你莫不是要告訴我,你還為我殉情了不成?」鍾離雪冷冷一笑,唇邊諷意更甚。

    「你又怎知不會呢?」

    謝晏如站起身,唇角微揚,鍾離雪一怔,仰頭意外地看著他。

    那張臉俊美無儔,依舊是曾經最年少風華,刻在她心底最深處的模樣。

    「稚娘,無論你信與不信,但我都無比慶幸,這一世能與你從頭來過,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們之間的命途必將改寫。」

    「我不再是那個無情無心,百般傷害你的晏帝,你也不會成為那個被毒啞嗓子,最終走上絕路的鐘離皇后。」

    (五)

    老王爺或許是真的喜愛謝晏如這個女婿,只因他夜觀天象,提出由老王爺坐鎮都城會更利於戰事,老王爺不知怎麼,竟真被說服了,不親身上戰場,而是臨時決定,與鍾離雪一同前往神廟祈福了。

    一道前去的隊伍裡,還多了一道身影,正是被突然提拔為侍衛長的寧嶼。

    這其中,自然少不了鍾離雪的一番運作。

    她乖巧了好一段時日,老王爺的氣終於消了,本就是捧在手心裡的寶貝女兒,老王爺到底還是禁不住軟磨硬泡,答應了她的請求。

    「你將他留在身邊玩玩可以,但切不可當真,畢竟謝晏如才是你名正言順的王婿,你要有分寸,聽見了嗎?」

    男人可以

    三妻四妾,鍾離雪身為高貴的王姬,自然也可以收個「男寵」,無傷大雅地「玩一玩」了。

    一路上,鍾離雪完全無視謝晏如難看至極的臉色,時不時就召寧嶼過來說說話,替他擦擦汗,喂他一些果子糕點什麼的,看著少年羞赧泛紅的一張俊臉,她心情實在妙不可言。

    她總算明白,那些風流帝王,坐擁後宮佳麗是什麼滋味了。

    在即將抵達神廟時,馬車裡的謝晏如終是開口了,似笑非笑:「稚娘,你為了氣我,這一路折騰,究竟累不累?」

    鍾離雪直接將手裡糕點的朝他臉上砸去,「呸,少給自己貼金了,我身為王姬,愛寵幸誰就寵幸誰,犯得著做給你看嗎?」

    謝晏如伸手接住那糕點,淡定自若地塞進嘴中,細細品味道:「也算你親自餵我吃了一塊,不枉我一路舟車勞頓,伴你同行了。」

    鍾離雪氣結,拿起手邊暖爐還欲再砸,謝晏如卻忽地低聲說了一句:「其實,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他抬頭,直視她的雙眸,微揚了唇角:「你要為你的小情郎鋪路,對麼?」

    寧嶼出身家奴,地位卑微,難以出人頭地,鍾離雪想讓他的路更順一些,少吃點苦,便自然得多花些心思。

    謝晏如沒說錯,她想方設法將寧嶼帶到神廟,給他護衛一職,就是想讓他立下一記「大功」,真正擺脫家奴身份。

    上一世,她在神廟中焚香沐浴時,於玉清池內遇刺,是謝晏如奮不顧身地護衛了她,從此徹底獲得了她的信任,也讓她深陷於他柔情蜜意的虛假面孔下。

    這一世,這個護衛立功的機會,鍾離雪自然要留給真正珍視她的人了。

    她不會再辜負寧嶼的情意,更不會輕信謝晏如的承諾,為了自己,也為了鍾離王室,她一定要休夫,再擇王婿,扭轉整個鍾離家族的命運。

    「他們說他配不上你,你便要給他身份地位,叫他配上為止,可你明知道,他日後遲早會成為一方霸主,你就這麼等不及嗎?」

    馬車裡,謝晏如的聲音幽幽響起,聰慧如他,一切都洞若觀火,盡在心間。

    鍾離雪也毫不遮掩,直截了當道:「當然,與你朝夕相處的每一天,都令我厭惡無比,只要能早點擺脫你,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直白的話語迴盪在車廂中,謝晏如臉色微微一變,卻依舊按捺住了所有情緒,只揚起唇角,輕輕一笑:

    「稚娘,我喜歡你如今的張牙舞爪,這讓我覺得,你活得很好,活得生氣蓬勃,不再是從前宮裡那個死氣沉沉的皇后娘娘,我很喜歡,喜歡如今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你。」

    矯情莫名的一番話,直叫鍾離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終於忍無可忍,將手邊那個暖爐砸了出去。

    「有病快去治!」

    (六)

    為了等刺客,鍾離雪幾乎是天天泡在那玉清池裡,奈何左等右等,那幫刺客就是不來。

    刺客是鍾離王室的旁支派出的,目的是爭權奪位,除掉鍾離雪這個唯一的繼承人。

    上一世,謝晏如不僅替她擋下了致命的一劍,保住了她的性命,還以雷霆手段查出幕後主謀,將那野心勃勃的旁支連根拔起,免除了王室動亂。

    這一世,鍾離雪自然希望將這些功勞全都安到寧嶼頭上,此後她便可名正言順地提拔他,叫他平步青雲,不再桎梏於家奴身份,能大展拳腳,成為那個真正有資格站在她身旁的人。

    寧嶼得到了鍾離雪的暗示,日日守在玉清池外,還暗中佈置了不少埋伏,就等著來一個天羅地網,甕中捉鱉。

    這一夜,月冷風清,鍾離雪又踏入了玉清池。

    門口,寧嶼紅著俊秀的面孔,又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木雕,虔誠地遞給了鍾離雪。

    「送給大小姐。」

    他雕工極好,每隔幾日就要送給鍾離雪一個小小木雕,或是一隻小兔子,或是一匹小馬駒,個個都活靈活現,惟妙惟肖。

    這雖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但鍾離雪卻愛不釋手,精心收在了檀木匣中,每夜睡前都撥弄一番,倒也別有趣味。

    這一次,寧嶼送上的是一隻憨態可掬的小松鼠,手裡還捧著一隻山果吃,別提多喜人了。

    鍾離雪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寧嶼微微紅著臉,摸了摸後腦勺,小聲道:「在後山的樹上看到的,我還給它餵了吃食,下次,下次如果……」

    他似乎鼓足了勇氣,終於直視著鍾離雪的眼眸,說出了那句醞釀許久的話:「如果大小姐得空,我可以帶大小姐一起去後山,我們一起去給它喂東西吃,大小姐願意嗎?」

    少年的心彷彿跳得極快,忐忑地等待著鍾離雪的答案,夜風揚起他的衣袂髮梢,月色照在那張眉目俊秀的臉上,熠熠發光。

    鍾離雪一時有些恍惚,似乎有一道將軍的身影與少年重疊起來,他向她伸出手,也是在朗朗月下,對她一字一句道——

    「大小姐,我帶你走,鍾離王室沒了,但我會護住你,哪怕戰火紛飛,天下動亂,我拼盡這條性命

    ,也絕不會再叫你吃一點苦頭!」

    那一年,那一次,那一眼。

    如果,如果她真的跟他走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眼眶不覺間氤氳溼潤,鍾離雪深吸口氣,握緊了手中的松鼠木雕,就像握緊了這一世的命運般。

    她直直望向少年,莞爾一笑,語氣溫柔而堅定:「好,我願意跟你一起去,去哪兒都可以。」

    頓了頓,她在夜風中又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寧嶼,我很歡喜。」

    揣好那松鼠木雕,才一踏進門,鍾離雪便被一隻手拉扯住,身子被按在了門上,天旋地轉間,她才想驚呼求救,嘴巴便被人重重捂住了。

    下一瞬,她對上了一雙妒火中燒的眼眸。

    「跟你的小情郎說完話了?幾個木雕就讓你感動成這樣,虧你還是當過皇后的人,究竟是有多沒見識?」

    謝晏如緊貼著鍾離雪的身體,俊美的臉上帶著三分調笑,七分怒意。

    鍾離雪毫不猶豫地咬上那隻手,掙扎喘息道:「滾開,別碰我,快出去!」

    「為何要出去?我是你名正言順的王婿,來伺候你不應該嗎?」

    謝晏如捏緊鍾離雪的下巴,欺身湊近,盯住了那殷紅的雙唇,「你儘可以再喊大聲一些,你的小情郎可就守在門外呢,你我夫妻間若要做什麼親密之事,我是不怕他聽見的,就怕你放不開,不盡興……」

    「無恥!」

    鍾離雪忍無可忍,一把推開謝晏如,抬手就要扇過去,手腕卻被謝晏如凌空扣住。

    「我如何無恥了?你身上哪一處地方我沒瞧過,沒碰過?從前那一世,你我床笫之間的恩愛之事,難道還做得少嗎?」

    他反手又將她壓在了門上,氣息灼灼間,另一隻手已經探入了她衣內,順著她纖細的腰肢一路往上。

    「稚娘,我等不及了,我們今日就在這玉清池內,圓房吧。」

    (七)

    「有刺客,保護好郡主!」

    刀光劍影,一觸即發,那一定是鍾離雪聽過最美妙的聲音。

    那幫龜孫子刺客終於來了,來得太妙了!

    門外早就布好的埋伏派上了用場,一場行刺有驚無險,寧嶼一心記掛鍾離雪的安危,率侍衛隊闖入了門內。

    「大小姐,你沒事吧?」

    氤氳的水霧間,卻只見到謝晏如將鍾離雪護在懷中,她衣裳凌亂,髮絲散下,雙唇微微紅腫,這情景自然引人遐想。

    寧嶼目光一黯,垂下頭去,鍾離雪急忙掙脫謝晏如,正欲開口時,卻只見一道劍光自寧嶼身後揚起,攜疾風之勢而來!

    「寧嶼,小心!」

    竟是門外的刺客詐死,伺機發起最後一擊。

    鍾離雪來不及多想,將寧嶼一把推開,於是那道劍光便避無可避,直朝她而來,生死之際,凌空卻陡然伸出了一隻手——

    竟是謝晏如猛地將她捲入懷中,以後背相擋,生生替她挨下了那致命的一劍!

    鮮血噴湧而出,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刺客被當場擊斃,謝晏如卻也傷重伏在了鍾離雪肩頭。

    鍾離雪渾身顫抖著,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謝晏如卻在她耳邊低聲一笑,氣息裡夾雜著血腥之味——

    「稚娘,天意如此,你怎能擺脫得了我?」

    如同上一世般,王室旁支刺殺失敗,寧嶼也拿著鍾離雪給的線索,揪出了幕後主謀,立下大功,叫老王爺刮目相看,又將他擢升了二級。

    一切皆在鍾離雪計劃之內,只是千算萬算,她唯獨沒有算到,謝晏如竟又一次以命相護,為她擋下一劍。

    一時間,面對病床上養傷的謝晏如,鍾離雪的情緒變得複雜起來。

    這一世,謝晏如的傷勢更為嚴重,心脈受損,隨行宮醫診斷後,囑託他必須好好休養半年,否之輕則落下病根,重則甚至會折壽十年。

    這下好了,鍾離雪無形間「欠下」大大一筆,謝晏如也有了賴著她的理由。

    「我這手痠痛不已,可端不起藥碗,需你日日侍奉床邊,你哪兒也不許去,更別想跟你那小情郎去山上喂什麼松鼠崽子,聽見了沒?」

    曾經冷清冷心,高高在上的晏帝,一下像個混不要臉的市井無賴般,纏得鍾離雪又氣又煩。

    有些什麼卻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可誰也沒料到,就在祈福的最後兩日,大部隊即將返程時,另一樁意外突然降臨——

    老王爺臨時接到前線戰報,他曾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一直對他忠心耿耿的鳳老將軍中了敵人的埋伏,老王爺顧不上許多,連夜便帶兵出發,心急如焚地趕去營救。

    怕女兒擔心,消息嚴密封鎖,等傳到鍾離雪那裡時,老王爺早已身在戰場,一切都來不及了。

    一併奔赴戰場的,還有一人,那便是被提拔為少將的寧嶼。

    情勢危急,他只傳回了一封信給鍾離雪,少年那鏗鏘有力的結尾,昭示了他無畏必死的決心——

    刀山火

    海,修羅戰場,必以命相護,將王上安然帶回!

    信裡還夾著一株風乾的紫色小花,訴說著少年無言的情意,鍾離雪瞧見後淚水卻簌簌而下。

    此一別,再見之日,或許遙遙無期。

    上一世,寧嶼便是在這場大戰中失蹤的,他那時只是以馬伕身份隨軍,去替老王爺照看心愛的戰馬。

    無人在意他這個無名小卒的生死,只是誰也沒想到,多年後他竟然活著回來了,還成為了亂世之中赫赫有名的神威將軍,占城為王,稱霸一方。

    只是重來一回,他還能在兇險萬分的戰場上活下來嗎?

    鍾離雪不敢去想,也同時更加憂心著她父王的生死,就在焦灼的等待中,前方的戰報終於傳來了——

    老王爺被俘,寧嶼臨危受命,率將士浴血沙場,苦苦支撐。

    這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靂,叫鍾離雪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倖也破滅了,她當場便暈了過去。

    命運的星輪緩緩轉動,彷彿誰都無力改變,也無法改變。

    再度醒來時,外頭已是黃昏,殘陽如血,謝晏如守在鍾離雪的塌邊,雙唇泛白,已好幾宿沒有閤眼。

    鍾離雪甦醒後的第一句話卻是——

    「謝晏如,求你,將我父王、將寧嶼,將他們都安然無恙地帶回來……」

    她扯住他的衣袖,淚水滑過眼角,夕陽照在那張美麗動人的面容上,這是自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

    「算我……求你了。」

    「好。」謝晏如喉頭動了動,溫柔地替鍾離雪拭去了淚水,他舊傷還未愈,此刻若是強行上戰場,恐怕亦是吉凶難料。

    可他依然沒有拒絕鍾離雪,反而望著她淚光閃爍的眼眸,在黃昏輕拂的風中,一字一句道:

    「稚娘,我在這裡允諾你,不是以贅婿對王姬的服從,而是以我謝晏如對你鍾離雪的情意,以命起誓,無論如何,即便是折壽十年,我也一定會將你父王從戰場上活著帶回來,帶到你身前,叫你不再歷經第二次喪父之痛,你信我嗎?」

    他輕撫著她的臉頰,四目相對間,她終是潸然淚下:「謝晏如,我信你……我再信你這一回。」

    她被他騙過太多次,只希望這一回,他不要再辜負她的信任。

    「至於寧嶼,」話鋒一轉,謝晏如卻是微眯了眸,語氣裡忽然帶了一絲嘲諷的笑意,「讓一個女人的夫君去救她的小情郎,天底下恐怕沒有哪個男人會有這麼大的胸襟吧?」

    「我只能說一句,戰場上刀劍無眼,寧嶼這條命自有天定,一切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我不在他落難時踩著他的傷口,狠狠多插上幾刀,已是對他最大的仁慈了。」

    (八)

    謝家軍凱旋那日,鍾離雪自宮門奔出,一隻鞋子都差點掉落。

    謝晏如一襲戎裝,高坐於駿馬之上,宛若天神。

    他身後的馬車裡,一隻手顫巍巍地掀開了簾子,露出了鍾離雪朝思暮想的那張熟悉面孔。

    「稚娘,父王回來了。」

    淚水洶湧落下,鍾離雪從沒有一刻這樣感激上天,不,或許真正要感激的,是謝晏如。

    老王爺九死一生,此番能活著從戰場回來,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蹟。

    而一切功勞,自然都要歸他的好王婿,少帥謝玉郎。

    慶功宴連擺了七日,謝晏如的威名一時在盛都城內傳遍,老王爺更是親自將帥印交給了他,從此便由他替代戰死的鳳老將軍,成為鍾離王室的守護神。

    只是有一個少年,卻再也回不來了。

    「寧嶼呢?」

    「死了。」燈下,謝晏如一邊沏茶,一邊輕描淡寫地道:「他中了敵軍一箭,萬丈懸崖上摔了下去,若還有命回來,我都要質疑閻王爺放了水,他註定是天命所歸之人。」

    即便有做好心理準備,但當真正聽到寧嶼的音訊時,鍾離雪仍是身子癱坐下去,久久沒有動彈。

    「怎麼,你當真對那馬伕動情了麼?」

    謝晏如目光陰鷙,「咔嚓」一聲捏碎了手中的茶杯,「你是不是很希望活下來的是他,率大軍得勝歸來的是他,能做你王婿,與你白首偕老的也是他,而不是我謝晏如?」

    鍾離雪臉色蒼白,只喃喃自語道:「他不會死的,他一定還會回來的,就像上一世一樣,做上神威大將軍,好好地回來找我……」

    謝晏如終是怒不可遏,積壓已久的情緒徹底爆發:「鍾離雪,我為你出生入死,帶著舊傷上陣,幾度要從那修羅戰場上回不來了,你究竟有看過我一眼嗎?」

    他霍然站起,當著鍾離雪的面,一件件將身上衣裳褪去,露出了那胸前觸目驚心的道道傷痕。

    「稚娘,你總說我沒有心,可我覺得,這一世,你卻沒有心。」

    無比哀傷的話語在屋中響起,鍾離雪抬頭望去,久久的,她忍不住起身上前,伸出白皙纖細的一隻手,摩挲起那些傷痕。

    「疼嗎?」

    鬼使神差問出的一句,卻叫

    謝晏如欣喜若狂,他一把抓住了鍾離雪的手,像個討到糖果吃的孩童般,激動笑道:「不疼,只要你願施捨給我一分心疼,我便是傷痕累累,渾身被戳上十數個窟窿,也甘之如飴!」

    鍾離雪被他摟入懷中,下意識掙了掙,那雙手卻將她擁得更緊。

    「稚娘,你放下前塵往事,我們好好過日子吧。」

    嘶啞的聲音在屋中久久迴盪著,鍾離雪聽著謝晏如的心跳,雙唇微動,卻終究沒有給出回應,只是目光一片茫然。

    如果一切堪堪停留在這裡,或許也不算太差,可惜,老天爺從不仁慈。

    鍾離王才回來半月,便忽然毒發倒下,原來他在戰場上早已身中敵方奇毒,只是毒性十分詭異,面上瞧不出來,誰也不知,這才誤了傷情,慘烈送命!

    如同之前的一件件,一樁樁事情,不管如何費盡心思去改變,卻依然無法動搖最終的結果!

    老王爺一去,王室便立刻動亂,還好有執掌帥印的謝晏如鎮住了局面,他像上一世一般,以雷霆手段處理好了一切,成為了鍾離王室真正的執權者。

    等到他平定所有風波後,終是出現在了靈堂裡,見到了一身縞素,獨自守棺的鐘離雪。

    外頭悽風苦雨,她跪在靈前,孤零零的背影顯得那般單薄羸弱。

    謝晏如眼眶忽然一澀:「稚娘,別怕,我來了。」

    他脫下披風,罩在了那個瘦弱的身子上。

    「稚娘,你放心,王室的動亂被我鎮壓下去了,外面的風雨皆被我擋住了,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到你,你沒有你父王的庇佑,卻還有我,我會永遠守在你身邊,護你周全,不讓你受到一絲傷害……」

    「傷害?」靈前的女子眨了眨眼,蒼白的臉上終是浮現出一絲笑意,她如同幽靈一般,抬頭望向了一襲戎裝,擁她入懷的謝晏如。

    「我的傷害,不盡來自於你謝玉郎嗎?」

    「你,你什麼意思?」謝晏如臉色大變:「你在懷疑我?」

    「難道不是嗎?」鍾離雪幽幽一笑,聲如鬼魅:「拿到了帥印,騙取了民心,又除去了蠢蠢欲動的王室旁支,謝晏如,你如今大權在握,終是得償所願了吧?」

    「你在說什麼?」謝晏如霍然站起,臉色煞白,「稚娘,你認定所有發生的一切皆是我佈局的嗎?你父王的死也是我下的手?」

    「是與不是,你心知肚明。」

    「蒼天可鑑,我謝晏如若有陰謀詭計,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靈堂裡久久迴盪著男子激動的聲音,那襲戎裝彷彿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與冤屈,血紅著雙目對鍾離雪喝道:「我是人,不是神,我能明明白白算到每一步嗎?」

    「你與其揣度我居心叵測,設法佈局,不如說一切皆是天意!」

    「我為你上戰場,穩江山,拼儘性命,力挽狂瀾,卻終究敵不過天,這能怪我嗎?」

    他胸膛起伏著,嘶啞了喉頭:「能怪我嗎?!」

    鍾離雪跪在棺木前,一動未動,只是唇邊泛起一絲冷笑。

    謝晏如再受不住她這副模樣,頹然跌跪在地,抬首間紅著雙眸,逐字逐句,痛徹心扉:「稚娘,哪怕我將一顆真心血淋淋挖出來給你看,你也不信,對嗎?」

    鍾離雪呼吸一顫,終是扭頭望了他一眼,她緩緩勾唇,說出來的每個字卻彷彿在他心口插上把把尖刀——

    「謝晏如,如果這一世,你從沒有出現在我的生命裡,該有多好。」

    (九)

    戰火紛飛,狼煙四起,各方勢力你爭我奪,殘忍廝殺,幾年間謝晏如的名頭響徹天下,世人漸漸忘卻了鍾離王室,只知戰神謝玉郎。

    擱在上一世,他此刻早已遷都稱帝,只是這一世,他竟還是守在盛都城,守在心如死灰的鐘離雪身旁。

    「稚娘,江山是我為你打下的,待到局勢穩定下來,我定會將一切拱手奉上,親自扶你坐上女帝之位,你且拭目以待吧!」

    他停不下來,在這相互碾壓的亂世之中,只有不斷強大起來,才能護住想要護住的人。

    可惜謝晏如自恃用心良苦,鍾離雪卻對他的允諾充耳不聞,只是獨居小院,打理自己栽下的藥草,鑽研醫理,不問世事。

    但卻誰也不知道,她平靜的表面下,其實是在等一個人。

    那個人,在兩年後的結盟夜宴上,果然出現了。

    此時天下三分,最大的三股勢力便是謝少帥、赤奴人,還有坐守南邊,自立為王的玄甲軍首領——

    神威將軍,寧嶼。

    他果然如同上一世般,在狼煙亂世中殺出了一條血路,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下。

    也依然如同上一世般,回來找他的「大小姐」了。

    謝晏如要與他結盟,共同對付來勢洶洶的赤奴人,戰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寧嶼將形勢看得萬分清楚,答應了結盟,也正好藉此機會帶走鍾離雪。

    密函是暗衛提前一夜悄悄送到鍾離雪手中的,一併送來的還有一個木雕小

    人兒,依然還是少年當年的精巧手法——

    刻的正是鍾離雪尚在閨中的裝扮模樣,一顰一笑皆栩栩如生,顯然是年年歲歲,刻了無數遍才有的效果。

    鍾離雪將密函與木雕捂在心口,隻身坐在黑暗中,咬牙無聲淚流。

    為了這一日,她已隱忍等待了太久。

    上一世,她也是收到了密函,寧嶼安排好一切,在結盟夜宴後,命人將她密送到了約定之處,他在月下向她伸出手,說要帶她走。

    她卻猶豫拒絕了,她依然舍不下謝晏如,哪怕那時他身邊已多了一個方景兒,她也仍是自欺欺人,沉迷在虛情假意的幻象中不願醒過來。

    她有多痛恨那時的自己,就有多麼期盼這一次與寧嶼的重逢——

    她一定會在月下抓住他的手,告訴他,她願意跟他走,去哪兒都可以,今生今世,她都再也不要放開他的手了!

    城郊,營帳外。

    冷月寒風,星子閃爍,暗衛將鍾離雪送來時,已是午夜時分,筵席早已散去,謝晏如的人馬正折返回城,此刻正是最好時機。

    鍾離雪披著斗篷,在獵獵大風中,闊別數年,終於再次見到了橫跨馬上,一襲英挺戎裝的寧嶼。

    眼淚幾乎是瞬間流下,她抱緊懷中裝滿木雕的匣子,幾步上前,險些摔倒在草地之上。

    所幸一隻手穩穩接住了她。

    她抬首,他低頭,一上一下,目光相對,咫尺之間,恍如隔世。

    「大小姐,我來遲了。」

    略帶嘶啞的聲音裡,藏著不盡的溫柔與珍視,鍾離雪的心絃都為之一顫。

    「鍾離王室沒了,但我會護住你,哪怕戰火紛飛,天下動亂,我拼盡這條性命,也絕不會再叫你吃一點苦頭!」

    「大小姐,你跟我走,好嗎?」

    依然是上一世的滿腔真心,這一回,鍾離雪卻沒有再辜負,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淚流滿面間,正要握緊那隻手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卻在星夜下陡然響起——

    「寧大將軍,不知你想帶我的夫人去哪裡?」

    (十)

    風掠四野,謝晏如跨於馬上,目光陰鷙,身後是大批軍隊,黑壓壓一片逼迫人心。

    鍾離雪毛骨悚然,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她可能做夢也想不到,其實上一世,謝晏如便已經知道寧嶼與她私會,甚至還想將她帶走,只是他沒有聲張,在暗處靜觀其變,等待著鍾離雪的選擇。

    最終的結果,也的確讓他很是滿意。

    他的稚娘,始終對他情深不移,死心塌地,他便也裝作一切不知,沒有揭穿這次並未成功的「奔逃」,而是面上繼續毫無異樣地與寧嶼結盟,一同對付首要的敵人,兇狠無比的赤奴人。

    只是這一回,他的稚娘,竟真舍了他,想要跟另一個男人走!

    不,他絕不會放手,天上地下,黃泉碧落,不論前世今生,她都是他的,只是他一人的!

    「稚娘,快過來,這裡風太大了,我帶你回家。」

    努力壓制住所有翻騰的情緒,謝晏如遙遙在馬上喊道,他甚至若無其事地對身邊人下令:「快,去將夫人接回來。」

    彷彿一切都只是一個誤會,只要能將她帶過來,牢牢留在身邊,他便能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但鍾離雪不能,寧嶼更不能!

    「大小姐何曾還有家?鍾離王室不都叫你屠戮殆盡了嗎?當年老王爺的死,又當真跟你沒有一絲關係嗎?」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夜空下久久迴盪著,謝晏如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在風中厲聲喝道:「寧大將軍,你勿要血口噴人,我所行所為,光明磊落,無愧於心!」

    「好個光明磊落,無愧於心!」寧嶼撫掌大笑,眸光陡然一厲:「那我倒要問一句,當年戰場之上,放出暗箭,將我射落懸崖的那個人,不正是你謝晏如,謝少帥嗎?」

    此話一出,不僅謝晏如,鍾離雪更是臉色大變,霍然望向前方,震驚無比間,耳邊響起了謝晏如當年對她交代的那番話——

    「寧嶼中了敵軍一箭,從萬丈懸崖上摔了下去,若還有命回來,我都要質疑閻王爺放了水,他註定是天命所歸之人。」

    原來,原來寧嶼不是中了敵軍一箭,而是被謝晏如親手射殺,跌落懸崖!

    他又一次騙了她,不,應當說他嘴裡到底還有幾句實話,她父王的死當真只是意外嗎?!

    鍾離雪搖著頭,眸中噙滿了淚水,看向謝晏如的眼神如同看一個魔鬼般,謝晏如終是慌了,伸手喊道:

    「稚娘,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跟我回城,我自會向你解釋清楚一切!」

    他再顧不上許多,急聲下令:「快,去將夫人帶回來!」

    左右隨從立刻上前,寧嶼一驚,正要翻身下馬時,謝晏如卻高聲喝道——

    「寧嶼,你當真要撕毀盟約,與我為敵嗎?我勸你想清楚,不為自己,而是為你身後無數的玄甲軍兄弟們,你當真要置他們於不顧嗎?」

    赤奴人來勢洶洶,若不結盟,便是死路一條!

    寧嶼的額上滲出絲絲冷汗,他握緊韁繩,對上鍾離雪的目光,「大小姐!」

    他咬牙間仍是想要下馬,身後的副將卻急得一聲喊道:「大哥,切不可撕毀盟約,赤奴人已經南下了,我們沒有時間了!」

    「可是,可我不能扔下……」

    「謝晏如,我跟你回去!」

    鍾離雪一記高喝,切斷了所有的牽絆,也自絕了一切退路。

    夜風拂過她的長裙,她望著馬上的寧嶼,終是淺淺一笑,放下了懷中抱了多年的檀木匣子。

    「寧嶼,我等了很多年,謝謝你來找我了,我沒有遺憾了。」

    (十一)

    「當年懸崖之上,寧嶼那一箭,的確是我射出的,但除此之外,我再沒有騙過你,你父王當真是死於敵方之毒,同我沒有任何干系!」

    「我這些年東征西討,亂世求生,也只是想給你一處安穩之地,免你受風吹雨打,戰火之殤,我全心全意護著你,哪怕付出我的性命都行。」

    「稚娘,你信我,求求你信我,不要離開我,我們好好過完這一世……」

    冷冰冰的寢宮裡,鍾離雪坐在簾幔後,一動不動,宛如木偶一般。

    直到謝晏如打亂簾幔,緊緊抓住了她一隻手,她抬頭間,只對上了他血紅的一雙眼眸。

    「稚娘,忘了寧嶼,永遠留在我身邊吧……」

    他彷彿走火入魔了般,嘶啞著道:「給我一個孩子,如果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鍾離雪瞳孔驟縮,陡然煞白了一張臉,拼命掙扎起來:「你放開我,我就算死也不想懷上你的孩子,我噁心你,噁心得想要吐,你不要碰我!」

    激烈的掙扎,尖利的話語,愈發刺激了謝晏如,他猛地將鍾離雪壓在了床榻之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帶。

    這麼多年來,他一心一意地守著她,從未強迫過她,可今夜一切都亂了,寧嶼的出現打破了所有表面維持的平靜,他像墜入深淵般,前所未有的害怕與驚慌起來。

    「稚娘,別走,別離開我,給我一個孩子,我會用生命來愛你們……」

    灼熱的吻伴隨著情慾,如烈火燃燒般,夾雜著女人的哭聲,久久迴盪在寢宮之內。

    簾幔碎裂,星月無光。

    徹底,沉落。

    戰事一觸即發,謝晏如上戰場前,迎來了一個好消息——

    鍾離雪被診出了喜脈,如他所願般懷上了他的孩子。

    無法言說那份直抵肺腑的欣喜若狂,謝晏如失態得像個孩子般,鍾離雪卻倚靠在床榻上,臉色蒼白,目光冰冷。

    他奔至她床前,單膝跪地,捧起她一隻手,顫聲道:「稚娘,你等我,你跟孩子等我回來,我會打贏這場仗,將這天下都拱手送給你們……」

    只要對付完赤奴人後,謝晏如接下來的對手就是寧嶼了,盟友也會立刻變為敵方,他有信心勝過玄甲軍,一舉奪得天下,為了自己,更為了鍾離雪與他的孩子。

    就這樣,謝晏如率領飛雲十三騎上了戰場,許是心中有了灼灼的期盼,又加之與寧嶼強強聯盟,這場戰事速戰速決,謝晏如竟趕在開春時殲滅了赤奴人,班師回朝。

    他一襲戎裝還未卸下,便興沖沖地直奔鍾離雪的寢宮,想與她分享這個天大的喜悅。

    她依舊像他離開時那樣倚靠在床榻上,臉色蒼白,目光冰冷,甚至連平坦的小腹都一模一樣——

    是的,平坦的小腹,沒有一絲孕育生命的痕跡。

    一股寒氣自謝晏如腳底竄起,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鍾離雪,她卻彎了彎嘴角,笑意殘忍:

    「恭喜你,打了一場勝仗。」

    「也恭喜你,失去了一個孩子。」

    「你上戰場沒多久後,我就動了手,他們都不敢把這個消息傳到前線,叫你知曉,你也別去怪任何人,是我親自摘的毒草,磨的藥粉,多年鑽研醫理,沒想到竟用到了自己身上。」

    「那天深夜發作的,流了很多血,雖然很痛,但我竟覺得,此生從沒有這般快意過……」

    幽幽的聲音迴盪在大殿內,那張美麗的面容笑靨如花,卻形如鬼魅,染著一股凜冽決絕的癲狂與怨毒。

    謝晏如身子晃了晃,忽然之間,爆發了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嘯,口吐鮮血,跌跪在地。

    「鍾離雪,你怎麼下得了手!」

    戰場上幾番生死,一身是傷,他都沒有這麼痛過!

    鎧甲如風,他霍然站起,幾步上前,一隻手狠狠扼住了女人的脖頸。

    「鍾離雪!你竟如此恨我,如此恨我麼?!」

    雙眸血紅如魔,謝晏如彷彿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鍾離雪卻毫無掙扎,只是露出瞭解脫之笑,淚水滑過眼角。

    「殺了我吧,我早該死在當日宮樓之下了,不該重活這一世,白受一番苦楚……」

    事實上,她與謝晏如在上一世,也是有過一個孩子的

    。

    只是那時,方景兒心生妒恨,對她腹中孩兒下了毒手,這一世沒有方景兒了,結果卻依然是一樣的。

    她與謝晏如的孩子,註定留不住。

    「為什麼,為什麼……」謝晏如嘶聲淚流,終究是鬆開了鍾離雪,「重來一世,為何依然無法改變你我的命途?難道天意當真不可違,我所做一切,皆是錯了麼?」

    他將她強行留在身邊,一心一意護著她,修羅戰場,無間地獄,他什麼都不怕,只要這一世能與她白頭偕老,他做什麼都在所不惜!

    可天意弄人,竟不管他如何殫精竭慮,費心改變,都扭轉不過那早已註定好的結局!

    「怎麼辦,我究竟該怎麼辦,命數竟真不可違嗎?」

    謝晏如終於心神徹底崩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捂住臉,嗚咽痛哭。

    鍾離雪緩緩站起身,冷冰冰地注視著伏地痛哭的男人,只輕輕說了一句——

    「不是天意不可違,而是我鍾離雪遇見你謝晏如,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恨你入骨,哪怕生生世世,再來無數遍,我也不會再愛上你。」

    (十二)

    寧嶼率領玄甲軍攻入盛都城的那一日,鍾離雪對鏡梳妝,換上了一襲美麗的嫁衣,準備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去見寧嶼最後一面。

    哪怕是死,她也想做一回,他的新娘。

    只是沒想到還未離開寢宮,她便被帶到了謝晏如那裡。

    大殿中空蕩蕩的,謝晏如高高坐在那,一勺又一勺地在自己的酒杯裡,添加著藥粉——

    那是自鍾離雪的小院中採摘研磨的,劇毒無比,也是這麼多年來,鍾離雪一直暗中給謝晏如下的毒。

    只是謝晏如為人警覺,一直服用著特製的避毒丸,鍾離雪下毒多年,都未能傷他分毫。

    「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每次都能笑著飲下你遞給我的毒藥,其實我心如刀割,枕邊人日夜想要毒殺我,我卻只能裝作不知,多麼荒唐,又多麼可悲。」

    鍾離雪站在大殿中,臉色微變,謝晏如卻又抬起頭,輕渺渺地一笑:

    「還有你與寧嶼暗通的那些密函,你在我這竊取的情報,你為他提供的城防圖與兵力部署,我通通都知曉,否則他怎麼會如此輕易地攻入盛都城呢,對嗎?」

    這一回,鍾離雪才是真正煞白了一張臉,她雙手微微顫抖起來,謝晏如的目光卻愈發溫柔了。

    「稚娘,別怕,你所做一切雖是背叛了我,卻也是我默許的。」

    「你我之間走到這一步,我實在累了,也實在無法再繼續走下去了。」

    「你聽到外頭的喧囂聲了嗎?我的飛雲十三騎早已出動,卻不是去迎敵,而是帶著我的軍令,去跟寧嶼和談,以及……歸順。」

    這句話一出,鍾離雪身子霍然一震,雙眸寫滿了不可置信,謝晏如卻當著她的面,緩緩飲下了一口杯中毒酒。

    「我會將這天下,還有你,一併交給寧嶼,只是在這之前,我想再和你說說話,我們心平氣和地說說話,僅此而已。」

    他抬起頭,在搖曳的燭火下,對著她輕柔一笑:「稚娘,你今日真美,雖然我知道,這嫁衣不是為我而穿,但能再見你動人紅顏,我亦心滿意足。」

    「上一世的我,若能在洞房花燭的那一夜,就好好珍惜你,該有多好啊。」

    無法言說那份錐心刺骨的悔恨,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那時宮樓之下,他眼睜睜看著她一躍而下,隕落在他身前,他的世界徹底坍塌。

    守在她棺木前,他痛不欲生,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惜太晚了。

    「其實,稚娘,我不是為你殉情,而是啟用了謝家禁術,以魂獻祭,才換來與你這重生的一世。」

    輕飄飄的一句話,簡直石破天驚,叫鍾離雪赫然抬首,瞪大了眼眸,疑心自己聽錯了謝晏如的話。

    可一切又都是真的,那匪夷所思的真相,終是在這一刻,被徹底揭曉。

    謝家有個自古時傳下的禁術,開啟後能回溯時光,予人重生,只是需以魂獻祭,且只有一次機會。

    那時守在鍾離雪的棺木前,謝晏如心如死灰,在鋪天蓋地的絕望之中,他竟然想到了謝家這荒唐的禁術,並且不惜獻魂一試!

    他踏入棺木,與鍾離雪冰冷的屍體躺在了一起,點燃了返魂香,這一試,他再睜眼便來到了與她洞房花燭的那一夜。

    「我試探地喊著『郡主』,卻被你打翻了交杯酒,你怒斥於我,說是這一世嫁貓嫁狗嫁街邊乞兒,也不嫁我謝晏如!」

    「我面上十分震驚,你卻不知,我心中有多麼高興,是你,是你回來了!那個被我辜負虧欠,被我害得遍體鱗傷,最終跳下宮樓的稚娘,回來了!我成功了,我竟真的成功了!」

    「我以為這一世只要我好好把握,一切便可從頭再來,可我沒想到命數難違,不管我做出怎樣的改變,結局都會與上一世殊途同歸。」

    「我沒有騙

    你,你父王當真不是死於我之手,我鎮壓鍾離王室,也是為了保護你,否則你早捲入血雨腥風中,叫那幫人碾碎了!」

    「我唯一做錯的,就是因妒恨之心,將寧嶼射下了懸崖,可我沒想到,即使這樣,他也依然活著回來了,如同上一世般,成為了神威將軍,不僅要與我爭天下,更要與我爭奪你!」

    「我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事情不在我的掌控之內了,我徹底亂了,才會強迫於你,想用孩子留住你……」

    可結局依然破碎不堪,如同上一世般,他想要挽留的,統統留不住!

    「我直到這時才真正明白,為何那禁術上要說,天意不可違,命數不可改,一切皆只是徒勞。」

    「原來,真的只是鏡花水月,我的一場徒勞大夢……」

    嘶啞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迴盪著,鍾離雪早已淚流滿面,謝晏如亦是眸光閃爍,對著她揚唇一笑:

    「稚娘,我獻祭了魂魄,所以,我沒有來世了,只有今生。」

    「可今生,我卻依然無法與你善終,白頭偕老,或許……這便是我的報應吧。」

    「我身死魂滅都是活該,但我卻想讓你好好活下去,若還按照上一世的結局,你依然會墜樓而亡,看你這身嫁衣,若我沒有阻止,你是否又打算決絕赴死了?」

    「我的結局早已註定,你的人生卻才開始,我不會讓你再慘死一次,破解禁術的唯一法子,便是以命換命。」

    「我的魂沒了,今生只有這條爛命了,稚娘,我還給你了。」

    (十三)

    緊閉的殿門被猛地撞開,寧嶼一襲英挺戎裝,跨過無數個朝思暮想的日夜,終是再次見到了鍾離雪!

    「大小姐,我來晚了!」

    一縷天光從外面照了進來,正落在鍾離雪的紅嫁衣上,她轉過頭,雙眸含淚,那般絕美動人。

    謝晏如卻在她身後,將杯中剩下的毒酒一飲而下,笑含解脫:「這一次,我沒有服用避毒珠。」

    「一切早已安排好了,飛雲十三騎會對你忠心耿耿,我當年所說,會將一切拱手奉上,扶你坐上女帝之位,如今,終於可以兌現了。」

    「去吧,寧嶼在等你,你們會有很好很好的一生,雖然我有些不甘,但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

    鮮血漸漸漫過謝晏如的嘴角,他目光渙散間,只看到那襲嫁衣淚如雨下,想要奔向他,他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手阻止。

    「稚娘,別過來,人死了不好看,再給我留……最後一絲體面吧。」

    於是她便停住了腳步,兩人遙遙相望,風灌大殿,嗚咽如泣。

    「向前走,別回頭了,稚娘,上一世欠你良多,這一世我以命相還,只盼你餘生平安喜樂,再不要沉溺於昔時痛苦之中,為了我這種人……不值得。」

    不值得。

    他在人世間留給她的最後三個字,竟是——

    不值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