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真心原如此

    黃金臺上意,乾坤有誰知。

    他的四肢百骸像是都要被撕碎了,玉簡齧咬著他的魂靈,而他頭顱深處似有一個聲嗓幽幽響起,纏著他,不住地追問他。

    你還要繼續看下去嗎?墨熄,羲和君。你的心腸是什麼做的?緣何竟還能夠面對這血淋淋的過往與真相。

    一聲聲一句句都像是尖刀把他的胸腔剖開,可身體彷彿已不是他的了,鮮血流了滿膛,他竟也不覺得這有什麼。

    他茫茫然大睜著雙眼,猶如一具行屍走肉的軀體。疼?死?靈核崩潰?——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只喃喃地說——怨我是鐵石也好,是寒冰也罷。

    讓我看下去吧。

    我想知道一切,那些被隱瞞的,被吞沒的,被粉飾的真相。

    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走上這條路之前……連我也被摒除在外……什麼都不得而知……

    為什麼?!!為什麼啊……

    玉簡森幽道:“君心既如此,獻予吾血肉——明爾心頭憾——”

    胸口猛地抽痛,像是有一隻無形的、長滿倒刺的尖爪猛伸進來,狠狠攫住他的心臟,靈核的靈流簡直是爆裂似的開始逸散——江夜雪說過,強讀不曾完全修復的玉簡,必將耗損天元靈力,遭受剜骨擢筋之痛。可墨熄此刻卻覺得,原來剜骨擢筋的痛不過如此而已……掩蓋不了真相之痛的分毫。

    就這樣,無數過往的歲月猶如層雲,在眼前散去又聚合。

    黃金臺消失了。

    重新浮現在他眼前的,是陰牢寒室。

    這是他在時光鏡中所見過的,陸展星待過的牢房。

    玉簡帶他重回到了那個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森冷地獄裡。而隨著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墨熄喉間湧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他忍著眼前的陣陣暈眩,抬眼張看這重新浮水面的真相——八年前的陰牢裡,亮著一盞微弱的燈。那燈無精打采地往外吐著幽火,好像隨時隨刻就要油盡燈枯。

    陸展星坐在狹小冰冷的石床上,此時他還沒有見過顧茫,所以他看上去和時光鏡裡那個老神在在問心無愧的陸副帥簡直判若兩人。

    他頹然靠著牆,臉龐深埋於濃深的陰影裡,幾縷蓬亂的額髮垂在他眼前。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潦倒和頹喪的氣息,這時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真真正正的囚徒。

    牢獄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獄卒道:“姓陸的,君上御派的提審官來了!你有什麼冤屈都可以訴,有什麼請求都可以提,但記得老實點!千萬別發什麼瘋!”

    說完之後換作一副諂媚笑臉,對門外站著的男人道:“官爺,您請。”

    “你退下吧。”

    戴著覆面的“提審官”走進了牢房內,催動術法,抬手將門掩合。逼仄的囚室內除了旁人不可見的墨熄,再也沒有任何可以聽見他們說話的人。

    陸展星沒有因為這個可以訴冤的“提審官”的到來而感到任何的激動,大概是這些時日這樣的人來得多了,卻一個都沒有給他帶來希望。所以他甚至沒有抬臉,他結實的手臂擱在膝頭,只沉悶地重複著那句他或許已經重複了幾千遍的要求。他乾巴巴地說:“我想見顧茫。”

    “……”

    “沒別的了。我沒有冤屈,沒有別的訴求。”陸展星毫無生氣地喃喃,像是他被抽乾了所有的魂靈,只剩下了這一縷執念,“我想跟他親口道歉。然後你們就可以殺了我……車裂凌遲湯蠖什麼都可以。我不喊冤。”

    “提審官”沒有說話,只是忽然跪下來,在陸展星髒兮兮的榻前,磕了三個工工整整的頭。

    陸展星終於有了些反應,他有些怔住了:“……什麼意思。”

    “鳳鳴山交戰前,我跟你玩骰子,十局未完,我就不得不離開。當時約定好打了勝仗回來繼續。”對方說著,從乾坤囊裡取出了兩枚木骰。“仗是打不贏了。但骰子我帶來了。”

    兩枚木骰,六點邊側落著蓮花紅痕。

    陸展星一愣之下,如遭雷歿,他驀地從床上跳下來,幾乎是一把搙住了“提審官”的衣襟,話還未說完,假面未摘。但自幼一起長大的倆兄弟便是有這樣的熟稔,陸展星看著那假面之後的黑眼睛——他一生從沒有見過有誰的眼睛能比他的好兄弟,他的茫兒更明亮,更有神。

    堂堂八尺硬漢,一下子就哽咽了,他看著顧茫的眼睛,他失聲道:“茫兒!!是你?!”

    “提審官”抬起手,摘掉了覆在臉龐上假面。

    昏暗的燈影中,露出的是顧茫那張早已淚痕沾溼的臉龐。倆兄弟上一次見面,還一個是天威赫赫的將軍,一個是意氣風發的帥領,可如今不過彈指轉瞬。

    一個貶作庶人,一個已為罪囚。

    “是我。”顧茫嗓音啞的厲害,他紅著眼圈道,“……對不起,過了那麼久……我才來見你……”

    兄弟二人闊別重逢,不由地情緒激動,抱頭痛哭。半晌後,陸展星才擦了臉上的淚,緊緊攥著顧茫的手。

    他明明有其他更多的話好問的,比如你怎麼來的,你為什麼要來,你如今怎樣……可是陸展星望著自己兄弟的臉,沙啞問出口的第一句話卻是——

    “茫兒,鳳鳴山一戰……你,你還怪我嗎?”

    顧茫哽咽道:“展星……”

    陸展星卻是悔愧極了,這些話在他心裡憋了那麼久,早已氾濫成災。他不住地喃喃道:“是我一時衝動,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好像、就好像鬼迷了心竅一樣,忽然覺得這一生為國拋頭顱灑熱血太不值得,我忽然覺得我們做的所有一切都那麼不值得……可是……可是……我不是這麼想的……我只是曾經偶爾有過一點點這樣的念頭,但我真的不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