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

  “唯有這樣,孤才能在順治八年繼嗣為王,免得淪入孔有德那樣身死藩滅的下場!這裡面有多苦多難,父王我比你清楚的多!我為了耿藩所做的一切,比你想象的要多!”

  耿精忠忍不住後退了兩步,看向帷幕後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忌憚。

  “父王……所言甚是……”

  但耿精忠又想起了江聞說的話,胸中的膽氣又滋長了幾分。

  “可是他們要的,是孩兒的命啊!您連我的命都放人不顧了嗎!”

  王殿中曠闊無依,聲浪疊疊滾滾、繞樑不絕,兩人說話殘留的聲浪瞬時間廝殺在了一起,化為嗡嗡作響的迴盪聲,直到共同歸入寂靜。

  “世子無需擔心,王爺早有打算。”

  耿精忠猛然回頭,發現不知何時,大殿中忽然多出來了一個人,身形被柱子後濃濃的陰影擋住,以至於恍恍溶溶,飄忽不定,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幻覺。

  “你是何人?!”

  耿精忠怒喝道,忌憚地轉頭凝視。

  那道影子的聲音飄忽不定,雌雄莫辨,偶然湊到光亮處的臉上,才能看見戴著一副五官顛倒、恐怖離奇的鬼面具。

  “還未見過世子,卑職乃耿王爺手下小小幕僚,禮節疏忽之處多望擔待。卑職此次斗膽現身,乃因為見不得父子反目,綱倫喪盡,故而想為王爺辯解一二。”

  那身影飄飄搖搖地又縮回了陰影裡,只剩恍惚的聲音不斷傳出。

  “清廷派來的欽差所為之物我也有所瞭解,適時退讓乃是以退為進,以免阻礙王府的大計。欽差此行雖然跋扈無度,也不過是王爺的一枚棋子,甚至還會幫我們找到消失多年的胞皇尊……”

  耿精忠雙眉緊皺,目光冷冷盯向了柱子背後的陰影。

  “什麼大計都是胡說八道,胞皇尊不過是五代閩國的一樁志怪之事,你又是哪來的妖人?竟然蠱惑父王去找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鬼麵人雌雄莫辨地詭笑了幾聲,略帶諂媚地說道:“世子無需再試探卑職了。那黃稷知道的東西,我全都知道,而他語焉不詳的東西,我也一清二楚……”

  鬼麵人智珠在握地對著耿精忠說著,說話聲卻忽然原地消失,又從另一根柱子的背面發出。

  “那胞皇尊乃是梁朝王霸仙人,留給他後人的一樁莫大機緣,說不得就能闔家託身清氣蛻凡成仙。可惜閩惠宗拿到了摩尼寶珠之後,對胞皇尊的期望更勝一籌,不甘心舉家超脫,乃至於痴心妄想地想要舉國飛昇!”

  對方的說話聲忽高忽低,不斷地在耿精忠耳邊響起。

  “閩惠宗輕信了道士陳守元、徐彥的妖言。陳守元自稱可與胞皇尊對話,聽得王霸仙人傳下的旨意,故意將飛昇之法說成是託舉天宮、再造龍庭的法術。而徐彥握有巫法,熟知這福州城中的陰泉地眼所在,就引著閩惠宗在宮中視鬼……”

  “胡言亂語!鼠輩可敢出來與我一見!”

  耿精忠怒罵道,緊握著袖中的腰刀,起身要去追趕陰影中的鬼麵人,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又跑到了更遠處的廊柱背後,此時正將雙手的手背貼合,躬身施行著顛倒古怪的禮節。

  “世子稍安勿躁,且聽我細細說來。”

  鬼麵人用雌雄莫辨的聲音說著。

  “閩惠宗昏聵無能,自然不像世子這般明察秋毫。然而這無道昏王卻別有一番仙緣,長興三年他對著胞皇尊修道兩個月,竟然誤打誤撞地引出黃龍出水、胞皇現世,讓宮中的道士都措手不及。”

  “那一日,王霸仙人與閩惠宗相見,惠宗問曰‘六十年後將安歸’,王霸仙人親口允諾:“六十年後當為大羅仙人。’而他沒有等到的六十年,卑職卻有辦法讓王爺見到……”

  耿精忠越聽越混亂,只覺自己遇上了一個妖言惑眾的瘋子,確實中找不到對方所在的方位,只能大聲說道:“徹徹底底的一派胡言,父王千萬不能聽他胡言亂語!”

  耿精忠想要上前扯開帷幕,去和不知是清醒是混亂的耿繼茂見上一面,於是他快走幾步趨近交椅,掀掉了虛掩著的紗帷,卻發現耿仲明肥胖而微小的眼睛正緊盯著地面的白石地磚。

  耿仲明沒有抬眼看長子一次,只顧著時刻不放地緊盯地面,彷彿這些光潔如玉的白石裡寫著什麼稍縱即逝的秘密。

  肥肉上青紫色的嘴唇微微蠕動,絮叨著說道:“他沒騙我……我都看見了……天宮就要開啟了……”

  耿精忠這才忽然察覺,面前的父王似乎並沒有睡著過。

  福州城中的每次見面,他都是這般愈發痴迷白石中的“文字”,隨後在肥肉日益堆積裡艱難掙扎著,夜夜躲藏在這座大殿中的一角,在呼吸聲中苦苦地、默默地等待著滴漏的刻度走盡,才能再苟活一天。

  “父王,你快醒醒!這些都是鬼話啊!”

  一股心酸湧上心頭,耿精忠把進門時的那股怨憤全部拋之腦後,此時無比篤定自己的父王只是被妖道蠱惑了心智,這才做出種種難以理喻的行為。

  廊柱之後的聲音悄然響起:“世子不要誤會,王爺並沒有喪失心智。王爺比我們都要清楚,包括世子你悄瞞下胞皇尊的線索一事——但此刻閩國留下的陰泉天宮就要現世,你且看屋外天昏地暗的模樣,像不像傳聞中的黃泉蒿里?”

  耿精忠忽然被一陣莫大恐怖籠罩在心頭,茫茫然不知所措,睜著眼長大了嘴,看向廊柱背後轉出的那道鬼面身影。

  “世子,黃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言語中自然有穿鑿附會之處。此事在《五代史》中雖然刻意隱去,歐陽永叔卻也留下了閩惠宗宮中視鬼的明確記載。”

  “在他僭位稱帝的長興四年,福州城中籍民總計有四萬七千戶,可就在黃龍見宅的那天,城中忽然人口暴漲,總計九萬四千戶有餘,道士徐彥察視之後,才稟報是黃泉蒿里的鬼物混入城中……”

  “蒿里古國每隔一甲子,便會和福州城只有一線之隔,此時的長生仙緣也將開啟。而成仙成鬼,在卑職看來不過是一線之隔罷了。”

  一道嗤嗤笑聲突然響起,鬼麵人的說話聲彷彿從數十根柱子後同時出現,聲音出現了明顯的干擾重疊,“如今王爺在白石上所見的,世子你當然看不見,因為那是死人才看得到的殄文呀,哈哈哈!”

  一首陰森詭異的輓歌忽然響徹大廳,紛紛擾擾不絕於耳,唱著宛如羅漢經行陰間地府時所見的離奇景象。

  【兔不遲,烏更急,但恐穆王八駿,著鞭不及。所以蒿里,墳出蕺蕺。】

  【氣凌雲天,龍騰鳳集。盡為風消土吃,狐掇蟻拾。】

  【黃金不啼玉不泣,白楊騷屑,亂風愁月。】

  【折碑石人,莽穢榛沒。牛羊窸窣,時見牧童兒,弄枯骨。】

  輓歌飄飛出殿外,門外守衛著的親信們只覺得一陣飛沙走石,他們都驚訝地發現,原本只有百人規模的親信隊伍,忽然參雜了許多素不相識的人物,相互之間更是似見非見。一時間,大家竟然連行伍多年的夥伴都辨認不清敵我了!

  更恐怖的事,眼前原本就昏暗無光的天穹更是蒙上一層黑紗,陰沉暗淡到幾乎要覆壓傾塌下來,徹底淹沒這方世界。

  …………

  林震南只覺得天都塌了下來,因為自己悄然送出城的林平之,竟然落在了田歸農的手裡,而且看模樣,還是經過一番爭鬥才被擒下。

  “林賢弟,你府上看來是出了內鬼,竟敢挾持您的家人妄圖出城,幸好被我撞見搶了回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田歸農陰惻惻地說著,陶百川掐著林平之咽喉的手卻沒有一絲鬆動。

  林平之因為氣息不暢而面色發青,竭力對父親說道:“爹爹不要相信這些奸人的鬼話!只有我是因掩護妹妹和史鏢頭才被抓住,華師傅帶著兒女也分開逃離!”

  林震南面色鐵青,雙手緊緊握住太師椅的扶手,緊盯著田歸農得意洋洋的眼睛。

  “田相公!你要如何才能放過犬子!”

  田歸農故作無辜地說道:“總鏢頭何出此言?既然你徒弟抓我女兒,那我留貴公子在地上盤桓數日,又有何不妥呢?”

  林震南緩緩站起身來,躬身施禮幾乎及地。

  “田相公,我在這世上只剩寥寥幾位親故,還望高抬貴手……”

  田歸農粲然一笑,近身似乎要扶起林震南,接機靠近他的耳邊輕聲說道。

  “林賢弟,我們明人不說暗話。只要你交出摩尼寶珠,這一切就一筆勾銷,我也立即退出福州城,終身不復踏入一步!”

  林震南沒有抬頭,也壓低聲音無奈地說道:“我從沒聽說過什麼摩尼寶珠,田相公你一定是找錯人了。”

  田歸農言之鑿鑿地說道:“欽差大人從義序黃家口中已經打聽清楚,黃家的不肖子黃稷正是在你府上充任賬房。關於摩尼寶珠的線索,也都是從他身上被找到……”

  田歸農故意讓一條路,以便林震南能恰好看到林平之的方向。

  “你鏢局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詭異,福威鏢局忽焉蓬勃有如神助,那枚摩尼寶珠毫無疑問就在你的手上,種種跡象,還需要我復贅言之嗎?”

  林氏父子的目光交錯,隨著話音落下,被陶百川牢牢擒住的林平之忽然開口喊道:“爹爹,不要聽這賊人的鬼話!孩兒我就算死,也不會墮了福威鏢局和林家的名聲!”

  田歸農聞言一笑,輕描淡寫地揚起手,狠狠抽在了林平之的臉上,把林平之扇得眼冒金星,瞬間在他臉上留下五指紅印,也在地上留下一灘鮮紅的舌血。

  “貴公子言語粗鄙,為兄斗膽代為管教。林賢弟還是要多多管教才是。”

  田歸農雲淡風輕地回過身,彷彿剛才只是拂去一粒灰塵,眼角也看見了一道身影向他疾撲而來。

  他側身一讓,衣袂飄飛地躲開了林震南蓄意的一掌,雙手架在胸前往外一推,就把暴起的林震南搡到了一側,瞬間讓他步伐大亂,撲向陶百川救人的方向也偏斜了許多。

  “哼,自討苦吃!”

  田歸農一推劍鞘,寒光閃閃的天龍寶劍瞬間發出龍吟之聲,劃出一道玄之又玄的軌跡,擦著林震南的衣袖揮過,不帶煙火氣地斬下一片衣物。

  “我已經猜出來了,你偷偷將鏢師送出城去,如今這福威鏢局只是一座空城,就剩你這樣的三腳貓功夫,還想和我們幾十人做對嗎?”

  天龍寶劍吟嘯而來,勢不可擋。

  “不想在你兒子面前被打成落水狗的話,就最好乖乖告訴我摩尼寶珠的下落!”

  林震南咬牙穩住身形,知道自己騙對方走近反擊的最好機會一經錯過,已然沒有辦法擒賊擒王地換出林平之——但他還是沒有停手,因為一旦徹底放棄,自己和兒子就徹底沒有了活路。

  天龍寶劍幻化出無數劍影,如貓在戲耍老鼠般,圍繞著林震南的要害不斷閃過,留下累累的不致命傷痕,偏偏沒有命中一處要害。

  自己的拳掌落在空處,腳步也開始凌亂,林震南只能狼狽不堪地勉強招架,臉上也被劍脊拍中,血流滿面。

  田歸農本就是關外武林的一把好手,代代以家學淵源威名遠播,天龍門的武功早已爐火純青。

  而林震南祖上不過是一戶破落的武師人家,歷代走標為生,身上的武功也早早因生活荒廢了。

  兩人的比鬥,可能還不如蒼鷹搏兔的場面可觀,已經呈現了一面倒的趨勢,林震南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早就疲憊不堪的精神也越來越渙散。

  他搖搖晃晃的身形幾乎要倒下,可每當他視線穿越過某個方向,早已枯竭的力道就又猛然生出幾分,奮不顧身地想要接近田歸農身周的三寸距離,即便次次無功而返也咬牙堅持著。

  因為他看見了林平之。

  他還記得長子出生的那個冬天,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長年走標傷病纏身的老父也終究沒有撐過嚴寒,在寒夜裡撒手人寰。

  林震南本來滿心頹喪、不知所措,可當他和襁褓中那個,因為孃親沒奶而嗷嗷大哭的小生命眼神接觸時,他愣在那裡,忽地流下淚來。滾燙的熱淚從這個迷茫的漢子臉上滑落,撞碎在蕭條空蕩的茅草屋地上。

  他恨不得從身上割下一塊肉來,餵給眼前這個初到世間的小傢伙。

  那是一種莫名的感觸,他不管走到哪裡都要牽掛著的東西,也突然能明白常年在外、忍飢挨餓的老父,為什麼每次都要回家,都要當掉身上擋寒的襖子,換來塞到自己嘴裡的二兩肥肉。

  在那天之後,他腆著臉東拼西湊地借來一袋子糧食交到妻子的手中,就提起老父留下的生鏽兵器,甘心化身成為江湖上碌碌無為的一個破落小人物……

  腳步忽然趔趄,氣力不濟的林震南終於摔倒在了地上,臉直接撞在了冰冷地面上,額頭磕破出血淌進眼睛裡。

  他的隨後一拳毆來,他的鼻子也痠痛入骨,淚下不受控制地就湧出並模糊住了雙眼。

  田歸農微微喘氣的聲音傳來,一隻穿靴子的腳踩在了他的腦袋上,林震南卻沒有力氣爬起來,原本威風八面的福威鏢局總鏢頭,此時依舊落魄得像是二十年前的流浪之犬。

  “快告訴我摩尼寶珠的下落,否則我先割掉你的鼻子,再挑斷你兒子的手筋腳筋,讓他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林震南看不見,但林平之強忍著的嗚咽聲傳入耳中,應該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腳,準備把刀子從手腳腕的筋縫裡扎進去,然後輕而易舉地一挑。

  林平之在主動引來敵人的時候,應該也沒有想過那麼多後果,直到現在才開始害怕。

  這孩子天生膽子小,又不敢哭,因為他怕給自己這個當爹的丟人,

  可是傻孩子,你爹我都丟人成這樣了,你有什麼好倔強驕傲的呢?為什麼還不懂得求饒呢?

  像你這樣的脾氣去混江湖,哪裡能討得了好處?

  林震南這樣想著,還強打起力氣想要起身,卻又有一隻腳踩在了他的後背上,把他牢牢按回血沫塵埃裡。

  田歸農怒火中燒地感覺腳下的掙扎,不可理解對方的行為。

  這種感覺,真的是令人不快啊……

  “林總鏢頭,你再不說實話,我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