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

  田歸農的聲音傳來,依舊溫文爾雅,這人總能在奉行卑鄙手段的時候保持風度,彷彿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可林震南絲毫不知道摩尼寶珠的下落。

  就連這個名字,他原先也只在賬房先生黃稷的口中聽到過一次。

  半年前的一天,黃稷詭秘萬分地帶著林震南到了幽冥巷,告訴林震南他找到了五代閩國留下的秘密,有辦法溝通幽冥,可以通過沙盤就能讓他通曉前世今生,與黃泉蒿里的死人對話。

  林震南將信將疑地進入了那座屍立如林的享殿,雙手扶在扶乩沙盤上,卻被不知哪裡來的孤魂野鬼毒罵詛咒了一頓,於是悻悻而歸,這場面就連黃稷都不知所措。

  但從那天起,林震南就經常做一個怪夢,直到近日也沒有消散……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嘈雜,發出聲音的卻不是熟悉的林修,而是田歸農的手下。

  林震南的耳功沒有丟,能聽出他們發出的聲音忽然嘈雜了一倍有餘,似有許多人熙熙攘攘地擁堵在了一起,陌生的像素不相識的路人,很快就傳來了刀劍交擊的聲音,不斷有血濺聲、詈罵音響起。

  田歸農察覺到門外的不對勁,卻更加急切想要逼問出林震南的口供,冰冷的劍鋒緊貼著他的脖子,一點點刺入了皮膚之中。

  林震南早已麻木,意識也隨著疼痛被驅逐去軀體,忽然又想起了享殿裡的見聞。

  那扶乩沙盤上有些字跡不斷地謾罵著他的無能懦弱、因循妥協,詛咒他也淪落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場,毒罵的蜿蜒筆跡中還有斑斑點點的沙痕出現,彷彿是有人一邊書寫、一邊落淚。

  那些顛倒混沌、反覆出現的夢中,他回到了滿腔熱血的青年時期,但他夢見的,卻不是那個窮困潦倒的江湖標師。

  他夢見自己衣著綢緞貴不可言,身處一場奢華至極的壽宴。席上似乎是在做七十大壽,大宴的各路江湖英雄在座,祖父命孫兒試演武功。

  林震南其時不過一十六歲,聞言盎然出席意氣風發,隨手挑劍滅燭,一指定穴,各位英雄看了無不讚嘆……

  生死幻滅彷彿近在眼前,宛如切膚之痛,他也在夢裡看著林震南從年輕到中年,直到家中忽然遭逢惡徒襲擊。

  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英雄,早就變成了唯唯諾諾的商人,武功也廢馳多年,隨手就被對方弟子挑落兵器,打折鼻樑。鏢局被屠殺殆盡,林氏全家也都亡於人手,林震南卻只剩軟弱無力,彷彿當初壽宴上的少年英豪,只不過是夢幻泡影一場。

  林震南的視線依舊模糊,可能是因為田歸農正扼住他的喉嚨,他腦海卻越來越混亂,已經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夢幻,也分辨不出他是壽宴上的少年英雄,還是破落標局的無名之輩。

  “誰是林震南……”

  “林震南是誰……”

  “我是誰……”

  “誰是誰……”

  耳邊的聲音更加嘈雜,他只感覺世界越來越遠,就連眼前朦朧的影像也染上了灰黑,死氣沉沉地越飄越遠,自己則沉重無比地閉上了眼……

  “爹爹……救我……”

  一聲驚呼明明像隔著水面傳來,卻在他腦海中如閃電炸響,林震南已經模糊朦朧的世界忽然晃動了一下。

  他沒有睜眼,可無數肉眼不可見的光線從四周投射下來,恍恍惚惚地飄落在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

  他在此刻,忽然看清遠處的模樣。

  那裡不是林修,而是一襲白單覆蓋在一具冰冷僵硬的軀體身上,那是一個曾經喊他爹爹的人,已經再也不會開口了。

  全身的情感在那一刻從他身上迅速抽離,又隨著炸動的心跳,狠狠落回了這具身體裡,四肢百骸中被悸動的情感所充斥,幾乎就要炸裂,狼狽掙扎的動作似乎被什麼東西佔據。

  田歸農掐扼住咽喉的手忽然被反抓住,一隻手指瞬間點在他手背的穴道上,讓田歸農瞬間右手麻痺失靈。

  他驚駭欲絕地想要抽手,卻發現頭破血流的林震南起身速度比他還要快,反擊動作也比他還要迅烈。

  見對方明明雙目緊閉,身手卻快如鬼魅,田歸農立刻將麻痺的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抽出天龍寶劍迎敵,想要以爐火純青的天龍門劍法以長擊短、逼退對手。

  林震南雙指豎起並在一處,指尖有凜冽的氣勁吞吐不定,緊逼著田歸農的要害而來。

  可林震南雙指幻化出虛影,手指連連擊打在劍脊之上、彷彿雙劍交擊發出了鏗鏘之聲,如此以指為劍,竟然再次壓制住了全力以赴的田歸農。

  田歸農白袍上猛然被割裂開一道大口子,皮膚上也滲出鮮血,這讓他不禁大驚失色。他手中冷光閃閃的天龍寶劍也被隨手奪過,凌空劃出一道玄奧的痕跡,羚羊掛角般抹過制住林平之的幾名鏢師脖子。

  此時漫天都是血霧飄灑,幾名天龍門鏢師正要持刀扎入林平之的手腕,就難以置信地捂住了脖子,艱難呼吸無果之後,頹然倒地再無氣機。

  田歸農雙眼顯露出恐懼之色,這樣的劍法飄渺無跡,一劍既出還以劍氣分化七路,殺機渺茫難尋防不勝防。

  身邊廊柱有自己的掌印,可面前劍刃劃出之後,劍氣仍能在地磚上留下一道刻痕!

  孰高孰低一目瞭然!

  “好一個指劍雙絕!好一個指劍雙絕!”

  田歸農驚恐萬分地向後退去,注視著雙目迷朦著的林震南掠過自己扶起林平之,怒不可遏地說道,“有這樣的武功,你根本不是林震南!你到底是什麼人!”

  林震南扶著手腳癱軟的林平之,鼓勵般地拍了拍他的的肩膀,語氣裡滿是疲憊不堪的意味。

  “我是不是林震南,對你來說重要嗎?”

  他似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咬牙堅持忍受著,“我是江湖上的小人物,我是福威鏢局的總鏢頭,你們說我是南盟主那我就是,說我是串通耿家的反賊我也可以是。”

  “但我不管到什麼時候,永遠都會是平之和月如的爹爹……”

  …………

  “精忠,我是你爹呀……”

  肥大的肉山裡傳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貼近耿精忠腦海裡父親的溫暖聲音。

  耿繼茂艱難地挪開了視線,看向近在咫尺的長子。

  “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在外廝殺征戰、揹負罵名,為了清廷像狗一樣咬人、像狗一樣去爭地盤,去和尚可喜鬥得死去活來,都是為了你……”

  耿精忠難以置信的上前一步,遲疑地看著面前的人。

  “你是父王……爹……?”

  耿繼茂艱難地抬起手,短小的手臂卻夠不著近在咫尺的耿精忠。

  “凌先生所說的都是真的。閩國留下的陰泉天宮被埋在了閩江之下茫茫不可見的深處,只有依靠胞皇尊才能打開天門。”

  耿繼茂的說法和鬼麵人如出一轍,耿精忠卻情不自禁地開始深信不疑——即便這說法依舊詭譎離奇。

  “爹,可你為何要找什麼陰泉天宮,又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個鬼樣子啊!?”

  耿繼茂艱難地喘息著,雙眼茫茫然地看向天空,肥碩的腦袋微微晃動,顯現出顱頂滑稽可笑的金錢鼠尾。

  耿繼茂身體費力地抖動著,肥胖的身軀掀起一陣肥膩的肉浪,短小手臂艱難撥開心口的皺褶,露出了一片壞疽般的皮肉。

  那裡暗綠壞死多時,不斷滲透出惡臭黏稠的液體,但更讓人矚目的,是皮肉潰爛後露出的一顆壞死已久、不再跳動的心臟。

  “因為爹,已經死了呀……”

  耿繼茂低聲說著,“去年的廣州平叛,我帶人率先殺進了甕城之中,卻落入陷阱被一陣箭雨襲擊。隨行從騎傷亡殆盡,是參將拼死才把我救出來……”

  去年的耿繼茂,還是一員不可多得的青年勇將,斬將奪旗勇猛無比,參將發現耿繼茂心口中箭勸他立馬就醫,但耿繼茂為了壓住尚家一頭,竟然咬牙拒絕建議,繼續投入戰鬥。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耿繼茂強忍著不適殺得人頭滾滾,連續三天未曾封刀,就連尚可喜都被這個殺人魔王嚇到,派人送來為先前賠罪的禮物。

  停下腳步的耿繼茂才發現胸口劇痛無比,心口處早已壞疽潰爛,連心跳都微弱無力。

  但此時傳出消息,尚可喜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吞併耿家,於是耿繼茂咬牙穿上鎧甲秘而不宣,只借此機會向朝廷修書想要回耿精忠,實際上已經自覺時日無多,打算在移交權力後等死。

  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耿繼茂日夜苦等著,咬牙著,忍受著,他的傷口和肢體也壞死得愈發明顯,但他仍舊沒有死,彷彿一個孤魂野鬼寄居在殘破的軀體裡,苟延殘喘地艱難活著。

  在某個被疼痛折磨到不能入睡的深夜,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允許自己死。

  耿藩不能讓自己死。

  耿家將士更不認為自己會死。

  於是,他就始終沒有死。

  在某種冥冥的力量影響下,這個心臟停搏,早就命喪黃泉的靖南王,既然就這樣如常人般行走坐臥無異。

  但死亡的腳步仍不可避免地接近著,耿繼茂開始聽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呼喚,從白石裡看到活人不可見的文字,在尚可喜贈送的“神象”“仙鶴”身上察覺到不可名狀的味道。

  他開始拼命吃東西,似乎只有這種無節制的吞嚥與肥胖,才能維持他應死未死的一線生機,才能證明他還勉強是個活死人。

  直到面前的鬼麵人出現。

  “吾兒,凌先生從蒿里鬼國而來,只要福州城的天地翻覆,爹就不用死了,你也可以安安穩穩地做靖南王世子。咱們能夠一百年、一千年地永遠活下去!”

  耿繼茂繼續發出聲音,語調卻逐漸顢頇駑鈍,含糊不清地想要告訴耿精忠什麼東西,伸手想要拉住他。

  忽然間,一柄鑲嵌著綠瑪瑙的腰刀,猛然紮在耿繼茂的手臂上,慘白的肉手剌開一道口子,但沒有一滴鮮血灑落。

  只見耿精忠雙眼滿是恐懼地雙手顫抖著。

  他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更不敢接受什麼同赴鬼國的說法。

  顏師古曾經註釋過,死人之裡謂之蒿里,字則高為蓬蒿之蒿,或者見泰山神靈之府,蒿里山又在其旁,即以高裡為蒿里。

  那裡聚斂魂魄無賢愚,那裡有鬼伯相催促,那裡從來都不是活人該去的地方!

  【爹爹果然要……殺我?】

  耿精忠如觸電般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地又跑丟了一隻靴子,赤腳奔跑在白石鋪就的大殿之上,偶然踏過一處燈影燭光中的影子,就忽然被扯了一個趔趄,狠狠摔倒在了地板上。

  “爹,孩兒還不想死啊!”

  耿精忠雙眼滿是恐懼,艱難地雙手撐地,往後面退卻著,“耿藩還需要孩兒,我剛從紫禁城裡跑出來,我真的還不想死啊!”

  耿繼茂忽然愣住了。

  他肥胖的短手抽搐著,無比憤怒地雙下揮舞著,捶動著,正在宣洩滔天的怒火。

  他在生死之間,看到了一堵永生永世都無法跨越的高牆——那是死者的悲哀,也是生者脆弱感情的遮羞布。

  “你不想死?爹就想死嗎!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就忍心看著爹去死?!”

  耿繼茂的聲音環繞不絕,宛如幽冥厲鬼索命,“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的命也是我的!我讓你生就生,我讓你死,你就得死!”

  陰影裡鬼麵人忽然現身,扭曲不定地伸出雙手,陰惻惻地對著耿精忠說道:“世子不必這麼抗拒,由卑職帶你下去走上一程,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在蒿里鬼國之中,說不定還能碰見你的老熟人呢……”

  淒厲的鬼爪猛然探出,朝著耿精忠的顱頂抓去,而耿藩世子已經神志渙散地束手待斃了。

  就在此時,一道白光忽然從虛空中閃現。

  大殿頂上猛然跌落無數的瓦片,夾雜著一道奪目至極的劍光倏忽落下,白玉般的劍身一塵不染,如滄海游龍桀驁不馴,卻在一個灰衣道人的手上了變幻出各自形狀。

  “道長……救我……”

  耿精忠回過神來脫口而出。

  江聞手持高祖斬蛇劍站在場中,呼吸著充滿古怪氣息的空氣,回頭給了耿精忠一個自信的眼神。

  “放心吧,這裡有我。想不到我故意躲著三山兩塔的怪事走,結果你們給我整這麼一出驚喜!範圍覆蓋是吧,好傢伙,我只要在福州城裡都會中招是吧?!”

  江聞揮劍逼退了暗影中現身的鬼麵人,看著他又神秘莫測地消失在了廊柱背後的陰影裡,感覺這一切終於要走到盡頭。

  他看了一眼交椅上的肉山,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世子,哦不對,靖南王爺。”

  江聞扶起耿精忠,為他拍去身上的灰塵,朗聲說道,“您也該出去宣佈老王爺因謀反,兼身體抱恙肥碩僵死,故而執意引過辭位,由您來繼承靖南王位了吧?”

  隨著鬼麵人的消失,交椅上的耿繼茂又化為了一灘無能而陰險的肥肉。他的身體不斷嘶吼著、顫抖著,卻發不出一絲清晰的說話聲。

  當然這裡面,也有江聞割斷他聲帶的一絲絲功勞。

  耿精忠回頭望了一眼,表情就像是草原上剛剛打敗了老狼的新狼王。

  他會孑然一身地抖了抖皮毛,會走上一處高聳的崖岸,會仰天發出淒厲而響亮的狼嚎,將過去藏在心底的一切溫情、軟弱都撕碎,向著遠方宣告王權的再次浴火重生!

  “道長,長青子告訴我過關於青城前輩來到福州的故事,似乎也和蒿里鬼國有關……”

  江聞點了點頭,散去眼前的幻想,分心聽著耿精忠款款說出他知道的詳細內容——青城派來到福州城的緣故。

  福州棋局裡第三枚棋子也被掃除出局,亟待洗盤的耿家再也不會成為自己的阻礙。

  如今可以稱作威脅的只剩下清廷和凌知府,他也已經可以統籌一下今夜得到的線索,去找找摩尼寶珠的下落了。

  因為此刻在他的心裡,已經猜到了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