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胡塵暗天道路長

  可笑的是明教自兩宋蒙元之後急劇衰落,本教的典籍遺失殆盡,反而只能從生死仇敵黃裳的手稿之中搜尋了。

  有個語焉不詳的說法,稱髑髏太守與方臘在針鋒相對地辯經三日中,當場就將典籍經文原封不動地寫了了下來,並稱要刊行天下,逐字註解批駁,以便存真去偽,這才讓方臘起了殺人之心。

  “道長,你可知這些太監們做了什麼?他們可沒有自己說的那麼悽苦軟弱。”

  黃稷護法冷不丁岔開話題說道,“這幾名太監不知用的什麼法子,竟然拿到了摩尼寶珠,並且鑽研出與本教如出一轍的殺身起傷之法。”

  “從那以後幾十年間,他們以你身旁這具屍體為引,不停襲殺福州城中落單的蒙古兵卒,巷間自此風傳搭頭鬼殺人之事,最後才有了幽冥書肆裡你見到的屍立如林的場面……”

  對於這件事,江聞本不應該有什麼興趣,無非又是一段曲折離奇的怪力亂神之事,可說著說著到了他耳中,卻變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些生時就是最低賤的人,所幹的行當比屠豬販繒還要不堪,卻持之以恆地在神州陸沉的歲月裡做著同一件事,用以牢記心裡的苦痛與憤怒。

  當整座城市都已經投降、整個世界都淪陷於鐵蹄之下時,這樣微渺的固執堅持只是一種令人悲哀的掙扎。這段掙扎最後,也是以羅銑深陷在暗無天日的世道,直到耄耋之年絕望地離世而結束。

  窮其一生,老天爺總會給他一些比蘆葦還脆弱不堪的希望,那些依次是守陵、殮骨、朝見崖山、投效皇族,乃至最後的微末復仇。

  羅銑在每次機會面前,都奮起百分之兩百的努力,取得了數倍的成果,冒著殞首竭命的風險達到目標時候,老天爺才肯告訴他敵人是多麼浩瀚強大,而他所做的反抗又是何等九牛一毛。

  他曾在理宗屍體前痛哭、在皇族後裔前絕望,等他拿到了順治夢寐以求的摩尼寶珠,殺了數百個勇猛殘暴的蒙古人,卻只能看著他們兇威更盛。

  或許到臨死前他才知道,南宋遺民口中所惦念仰拜的飛天神兵,終究只會是墓中的一具枯骨,再也激不起任何的風浪。

  “把摩尼寶珠交給我吧。”

  江聞嘆了一口氣,有些沉重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發現越是懵懵懂懂、得過且過的人才笑得出來,而像羅銑、黃稷這樣清醒的人總是痛苦的,生活會逼著他們擁有尋死的勇氣,然後他們再被迫用大毅力活著。

  怪不得黃稷說他們是一路人。

  “寶物之事咱們一會兒再說。”

  黃稷依然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又聆聽起了頭頂此起彼伏的震動聲。

  “這聲響,又讓我想起了隆武二年。那是清兵南下的時候,吏部尚書黃道周打造了十二面大鼓放在城牆四周,每日派人貼聽鼓面,據說這樣能察覺到十里開外的騎兵出沒。”

  “我當時作為城中小吏自然好奇,也湊過去聽了一次,聽見就是這樣的聲音,又脆又快好像鞭炮,又像是夏天落下的雹子……”

  黃稷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是不虞。

  除了這些小事,他自然還記得貝勒博洛率兵南下大軍壓境、黃道周憑一腔忠義發動福建軍民,帶著“扁擔軍”和一腔熱血傻傻送死的事。

  鄭氏家族雖大,卻只有鄭成功一人是忠臣,其餘人貪酷虐民如狼似虎,天下大勢傾頹終究無可挽回。

  當鄭成功數月前的敗訊傳來,他就曾關上門喝了大醉一場,差點把心肺都吐出來,嘴裡的苦澀也越來越濃。

  別再日夜看著我了,守陵使大人。

  我一個小吏能有什麼辦法?

  我一個凡人又能補住何處的天傾呢?

  黃稷默然許久之後,終於長長地吁嘆了起來。

  “我只是不甘心,福州城裡的人也都憋著一股火。我做的事情許多人都知道,但坊民緘口不言,兵家不爭之地只因無險可守,又有誰願意將身家性命,交給如此用心險惡之輩呢?”

  “我曾經找過許多人,所有人都說的信誓旦旦,大義凜然,但我知道摩尼寶珠一旦落入他們的手裡,只會變成價值連城的籌碼,運帷於狗苟蠅營之輩的手中。畢竟他們對什麼天傾、鬼國根本不在乎,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這座風雨飄搖的城裡來。”

  “你知道嗎,羅銑死的時候還緊攥著腰牌不放,眼睛也沒閉上,我也不敢告訴他趕走了蒙古人又來了女真人。這東西拿著太燙手了,我每夜一閤眼,都覺得有人在看著我啊。從那之後的夜裡我只要睡不著,我就會去驅使著棺中飛天神兵,做著羅銑當年做過的事……”

  黃稷說到這裡,江聞已經不需要再多問什麼了。

  摩尼寶所在之處,其地不寒不熱,若人有熱、風、冷病或癩、瘡、惡腫等,以珠著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濁水,改變水色之德。

  而擺在江聞面前的朱漆棺槨裡,就有一具腐而不朽、來去如飛的屍體,明明巷子有時瘴癧重重,卻又能涇渭分明地出沒自如。

  兩者結合在一起,那顆摩尼寶珠分明就在“飛天神兵”的屍體之中!

  “道長,摩尼寶珠的下落你已經心知肚明,但你頭頂匯聚如雨的清兵恐怕也知道了。畢竟從蒿里鬼國逃出來的不止我一個,凌知府能察覺到我在這附近。”

  黃稷此刻說話不緊不慢,藏身於永無止境的漆黑影子裡,似乎讓他可以不再畏懼心底的秘密。

  “凌知府雖然不知道墓穴的確切位置,但他在幽冥巷裡發現過墓穴原本的甬道,只要順著痕跡挖掘,總是能找到這裡。我留在這裡惑敵,你快點走吧。”

  江聞愕然說道:“什麼?幽冥巷居然通著吉庇巷嗎?”

  “幽冥巷的盡頭原本是宋丞相鄭性之所建的拱極樓,最初還有理宗御書牌匾徑三尺,後來樓圮牆坍,不復通行,只有殘垣斷壁猶巍巍然,正好把路堵住了。”

  黃稷哈哈大笑了起來:“等他們一邊打通地道、一邊拆了殘垣,我這個室外洞天可就沒辦法倖免了。你快拿著摩尼寶珠走吧!”

  可聽到這句話的江聞,卻站在原地沒有動靜。

  黃稷的聲音開始有些不滿,對於猶豫不定的江聞態度也生硬了起來。對於人性的陰暗讓他開始不安,許多幽暗的盡頭此起彼伏。

  “道長,是我遺漏樂。我願意以《九幽真經》為籌,這部經書稍加修習便對於武學有莫大的裨益之處。還有失傳多年的《寶命真經》、《兩儀古經》,你可以跟紅陽教換來吃穿不盡的富貴。”

  但江聞依舊嵬然不動。

  “這些經書都由殄文寫成,蒿里鬼國中人一切與陽間顛倒,除了如我這樣的還陽之人根本無法兼而通曉兩界文字。事成之後你到官賢境六曹司,我會把典籍都放在那裡。”

  可江聞站在黑暗中,依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明明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擺在自己眼前,他也不想跟幔亭峰昇仙宴那般拼上性命去折騰,眼下這分明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自己帶著摩尼寶珠趕到湖邊就能搞定,以自己長劍之利誰能阻擋?

  可為什麼,他總覺得心裡不得勁呢?

  江聞還沒拿到摩尼寶珠,就感覺有一個孤苦伶仃的魂魄在牆角看著自己。

  它的臉變幻不定,眼神悽苦悲涼、姿態卑微恭順,就像是尋常路邊的乞丐、農夫、商販、老卒,也像是這個世間隨處都能看到的芸芸眾生。

  哦對,它輕輕地撫摸著一塊腰牌。

  江聞摩挲著朱漆棺材,忽然問道。

  “最遲幾更天?”

  黃稷愣了半響才想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連忙說道:“最遲不能過卯時的日出時分,否則大禍就不可彌補了。”

  “夠了。”

  江聞沒頭沒腦地對黃稷說了一句,便在漆黑中毫無阻礙地徑直起身離去。

  黃稷愕然不已,他可沒想到會有這樣不要摩尼寶珠就離開的情況,難道對面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膽小鬼?

  “道長,道長你去哪裡?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你不能就這麼走了啊!”

  江聞的雙眼,即便在深處底下的墓穴中也熠熠發光,渾身氣息運轉而起,一洗徹夜奔波的頹喪之氣。

  江聞停下腳步,又回到了墓室之中胡亂摸索了一陣,這才朝著空空如也的墓穴裡淡然說道。

  “黃護法你糊塗了,凌知府既然要與我們一較高下,像這樣狼狽逃竄豈是辦法?你又焉知西湖邊上,不會是個預謀已久的陷阱?”

  這局棋下到現在,江聞已經能和對方平起平坐了,如今該如何走下一步,他比黃稷更加清楚。

  黃稷無可奈何地說道:“我都知道,可凌知府勾結清廷、利用耿家,全城上下已都被他佈局算計,我除此別無他法可想了……”

  江聞在漆黑中比了個手勢,叫停了黃稷的訴苦——這人就算死了,也改不了杞人憂天的老毛病。

  “黃稷,你是紅陽護法也好、二酉齋主也罷,這件事我答應下來了。棺中之人當年對陣的蒙元雄軍何其精銳,可他縱使被人打斷脖頸、肝腦塗地,腰是直的、膝蓋也是直的。”

  臨走前,江聞拍了拍厚重的朱漆棺材,動作輕佻到不像話,身上卻像是卸下了無形的重擔,用一種你明知故問的語氣對黃稷說道。

  “遺民懷望朗朗乾坤,你們偏偏只會靠著摩尼寶珠讓他篡行鬼神之事,我看這才是不可理喻、不通情理。今天我不管對面是誰,我只知道忠臣義士之軀,不能落入賊子之手。”

  江聞深思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今天誰也不許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