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八十一章 獨自莫憑欄

  那裡面卻並沒有藥材,而是藏著一本手工抄錄的書籍,用紙完整,墨跡也都還很新鮮,只是它唯獨封皮紙頁看似完好,後面大半本卻被人用蠻力扯了去,只掛著些零星的碎屑。

  “《睽孤風土記》?”

  江聞緩緩打開這本書,念出了上面的書名。

  洪文定在幾天的私塾讀書後,已經能把常用書面文字認熟,但他更好奇的仍舊是這本書的來歷。

  “師父,這是誰送來的?這人又是敵是友?”

  江聞看過殘存的那一頁之後,就把殘書放回了桌上,也兀自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坐下,眉宇間顯出了思索之色。

  “我看似敵似友,非敵非友……”

  江聞緩緩說道,“我們來到廣州的事情本不昭彰,直到今天才算廣而告之,對方能夠提前這麼久送書到廣州的,應該只有紅蓮聖母她們了。”

  傅凝蝶好奇地探出腦袋:“那為什麼說非敵非友呢?”

  “問題就出在這裡。”

  江聞攤開只剩前面幾頁的殘書說道,“這本書剩下的寥寥數百字,分明就是晉朝周處寫的那本《風土記》殘篇,述而不論地記下了地方風俗、節日由來,看著什麼古怪都沒有,紅蓮聖母為什麼要不明不白地送它過來呢?”

  《風土記》所說的風土,實則單指宜興一處的風俗。宜興古稱荊邑,春秋時屬吳,秦王政二十六年,改荊邑為陽羨縣,因此因此殘書的開篇就是“陽羨縣東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潛行地中,雲無所不通,謂之洞庭地脈。”

  而這本書的作者就是“周處除三害”的主角周處,西晉太安二年至永嘉四年,朝廷為了表彰周玘(周處長子)三興義兵平亂之功,設置義興郡,故而可以說周處不僅是宜興當地名士,更是人文起源的一部分。

  本殘存的《風土記》字數寥寥,剩下的篇幅都是在說七月七、九月九、守歲等風俗的來歷,還有一節關於當地“越俗,飲宴即鼓盤以為樂。取太素圓盤廣尺六者,抱以著腹,以左手五指更彈之,以為節,舞者應節而舞”的記載,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換一種思路,莫非謎底就在謎面上?”

  江聞自言自語著,又把視線聚焦在了殘書的封皮,看著上面的“睽孤”二字陷入思索。

  從內容上來看,這本書的內容和市面上流通的《風土記》也並無區別,唯獨這個別名聞所未聞,恐怕有什麼說法在裡面。

  睽孤二字,乃是出自《周易》中的睽卦上九爻,卦辭說:“睽孤,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

  “見豕負塗,載鬼一車”這兩句,被很多易學家解讀為,有人看見背上沾滿泥巴的一頭豬吃力地拉著車子,走來一看車子上全是鬼,這個解讀足夠嚇人,也足夠離奇,以至於近似荒誕的幻妄。

  就連易學大家孔穎達在《周易註疏》裡也講:“‘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說之弧’者,鬼魅盈車,怪異之甚也”。南宋朱熹則說:“載鬼一車,差異底事也”,什麼是“差異底”事,簡而言之就是自己也說不清楚,離奇怪異得很。

  這個卦辭難以解釋到後來,將“載鬼一車”演變成了一個成語,顧名思義表示十分荒誕離奇。

  但江聞知道後來靠著史學家在這方面的出力,給出了與以往不同的解釋,大膽將“鬼”字解釋為鬼方或鬼宿,這才打開了一番新的局面。

  一本書的寫作,終究是離不開所處時代和環境的影響,因此一部分人認為,鬼應該指的是鬼方,中國北方的少數民族獫狁,也就是後來的匈奴。

  在殷商和周時期,中原曾受到鬼方民族的侵略,因此與鬼方民族敵對,所以稱之為寇。而和親是解決民族矛盾的一種方式,這個傳統也非常古老。

  因此這個卦辭就應該理解為:睽乖狐疑,先是見到路上有豬出現,然後又看見一輛車上面坐滿了鬼方人,於是搭起弓箭,然後又放下弓箭,原來這些人不是賊寇,而是來和親的隊伍。往前走遇到雨則吉祥。

  按照這個解釋,似乎隱約指代了駱霜兒被人提親的事情,暗示要用和親來化解危機、化敵為友?

  而另一種鬼宿的解釋,則是出自於上古“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的認知,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三星在天婦人之語,當時的人望天勞作,便習慣於將各種星象、氣候的天文現象融入文學詩歌之中。

  結合《史記·天官書》:“輿鬼,鬼祠事;中白者為質。”天文釋證說:“鬼宿中白色如粉絮者,謂之積屍,一曰天屍,如雲非雲,如星非星,見氣而已”,這屬於快要下雨的徵兆。

  這樣的解釋就是,近處的小豬背上有溼泥,將要成婚的人仰觀天象,果然見南天之鬼宿凝聚著屍氣(因鬼宿四星,其形四方,恰如車輿,故取此象),看來快要下雨了。再派人問趕牛車那人,說只是路過,不是來搗亂的。一場雨化解了一場誤會,婚事得以繼續,還交了個來自遠方的朋友,好事連連。

  這樣的解釋也合情合理,正好符合睽卦上下離兌相背,其志不同,隨後由背離而反背離,最終達到《彖辭》中說“男女睽而其志通也”的局面。

  可這個解釋也有些神異,紅蓮聖母怎麼會遠在千里之外,都能算到江聞此行會遭遇大雨的事情……

  “……她到底是練功的還是算卦的?”

  方向不同的兩種解讀,卻聯繫上了眼前的兩個事情。

  易經的神奇之處就在這裡,經過江聞腦海裡的一通分析,愣是從簡簡單單的“睽孤”二字當中,抽絲剝繭地覆盤出了自己此行的形勢走向,嚴絲合縫宛如量身定製,就連廣州城中連綿不斷的大雨也被算定,並且成為了一種吉兆……

  “不對,我不能被這些裝神弄鬼的手法給迷惑了。怪不得說越是聰明的人,越沒辦法從迷信當中掙脫。”

  江聞晃了晃腦袋,決定先對自己認知進行祛魅,這樣才能做出真正合乎邏輯的思考。

  當然了,他所說的祛魅並非針對易經。易經之中包羅萬象的內容,本身就極具哲理性與啟發性,並不違背思維的邏輯,出門在外應分辨是敵是友也合理,他所要重新審視的,單單就是指對紅蓮聖母而已。

  對方絕不可能有什麼千里之外未卜先知的本事,否則早就算到丁家公子對自己餘情未了,趕緊上演一出二人幸忠的戲碼了,對方也絕沒有必要在想方設法聯繫自己的同時,還要在自己面前故作高深。

  如此換個思路從情理上入手分析,紅蓮聖母當初送出來的東西,必定是一個完整準確的信息,並且明確下命要送到自己的手裡,只是中間被人故意地減損毀壞,這才變成了一個謎題來到自己手裡。

  明尊教衰弱已久,對各地分舵的掌控也趨於薄弱,這一點從紅蓮聖母孤身闖入福州城就能看出,各地護法也不一定都如黃稷那樣身在曹營心在漢,行事百密一疏也無可奈何。

  但問題在於,是誰在從中作梗?

  江聞以手擬劍緩緩揮動,隨即眼前浮現出了一個鬚髮蓬亂、身纏鎖鏈的高大人影,伴隨著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天下州郡都化為了他落子捭闔、爭鬥廝殺的棋盤,而他自己卻藏身於雲煙繚繞的深谷之中,見首不見尾,揮手遍灑就是千萬個難解的謎局,逐一落在對手的面前。

  “這麼一想,倒真像是趙無極那廝畫地為牢、撒豆成兵的手筆。尋常人被嚇住不敢動彈,而他指不定就在哪個角落藏下了青陽教的法兵千萬,只等著破解了謎面的人前去領教。”

  青陽教對福州紅陽教的蠶食遠超想象,紅陽聖童暗中佈局十年,也只來得及留下丁家公子這個勝負手,因此紅蓮聖母的命令被截獲知曉倒是順理成章。

  但江聞有把握的一點在於,以趙無極的行事風格,重點應該不在廣州城中。他這樣做的目的,不過是想要再測試一番江聞,看看他江某人先前在福州府隻手擎天的壯舉,是否只是一種運氣使然。

  “有趣,當真有趣……”

  江聞微微一笑,心中按耐住己經被四方窺探的猜想,隨即再一次推翻了他先前的猜測,將思路簡化到了極致。

  有沒有一種可能,比如這件事只是紅蓮聖母做事馬虎了?

  先前的猜測自然都可以成立,但最主要的問題在於江聞他們現在身處的是廣州,《風土記》寫的內容是宜興,分明是驢唇不對馬嘴。真有什麼重要內容要送,也應該送東晉時期顧微的《廣州記》才對吧?!

  廣州距離江南宜興何止千里,這就相當於你的朋友知道你要去德克薩斯州旅遊,專程給你捎來了一本山東旅遊指南,著實讓人猜不透她腦回路是怎麼回事。

  “不妙……難不成是聖火功的病情惡化,紅蓮聖母的腦子徹底糊塗了?”

  雷老虎和江聞的徒弟們,就在一旁見江聞在那裡自言自語著,表情時而嚴肅時而無語,接連變換快得嚇人。

  “師父,你在想什麼呀?”

  最後還是傅凝蝶開口問道,讓江聞從思索中走了出來。

  “沒什麼沒什麼,我眼前的事情都還顧不過來,哪有時間管遠在天邊的事。”

  江聞隨性徹底放下疑惑,轉頭對雷老虎說道,“雷老爺,你們最近有沒有商隊要去往福建的?水路陸路都行,幫我送一封信到泉州即可。”

  想那麼多幹嘛,江聞決定直接寫一封信過去詢問,就算這樣做在時間跨度上存在點瑕疵,卻也不失為一個查清問題的辦法。

  然而聽見到了江聞的請求,雷老虎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江掌門你有所不知,這幾日的廣州城恐怕是出不去了。”

  江聞疑惑道:“啊?此話何解呀?”

  怎麼回事?廣州城真的被暴雨衝到海里去了?

  雷老虎轉動著手上的碧璽手串,召來面前的管家,要過一份廣州官府衙門送上門來的告示,連忙解釋道。

  “官府今早發榜,因朝廷水師即將開拔赴戰,即日起禁海禁漁,片帆不得下水,如有違逆即按通匪謀逆論處,滿門抄斬不赦。幾大商行如今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卻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