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八十一章 獨自莫憑欄

  說完他還有些幸災樂禍地表示,“幸好前雷家兩天的貨物提前送到,我這次就可以狠狠宰他們一筆了!”

  武夷派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早在福州城中,江聞就遇見了徵南大將軍達素,他身負此行的使命就是集結騎兵水師,趁著鄭家在江南損兵折將、元氣大傷的時候,將擾亂危害沿海的鄭成功勢力一舉拔除。

  而征戰之事兵貴神速,故而是決計不會提前對外透露目的,如今緊急禁海必然也是出於配合軍事行動的目的。如今先斬後奏地禁海,還能防備城中細作前去通風報信,可謂是一箭雙鵰。

  “雷老爺,水路走不通應該還可以走陸路。”

  傅凝蝶探出小腦袋建議道,“就算連日大雨沖毀了幾處官道,你們也可以兼舟而行,沿著內河北上西行嘛。我們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雷老虎看著凝蝶,露出了稍顯和善的笑容。

  “小姑娘你說的是沒錯,可廣州城東南西北水陸八門如今也都封城了。”

  “這做法就太過令人費解了吧?”江聞說道。

  雷府的管家此時回答道:“啟稟各位老爺,小人今天湊巧打聽到封城的緣故。據說是有一股倭寇偷偷上岸,意圖襲擊廣州城破壞剿匪大計,平南王府這才下令閉門堅守,等待賊人露出破綻。”

  什麼?倭寇?這年頭還有倭寇?

  江聞差點就笑出聲來。

  所謂的倭寇成分比較複雜,但一般是指日本封建諸侯派出的日本海盜與中國海盜如王直、徐海等勾結一起的匪寇。

  他們在江浙、福建沿海攻掠鄉鎮城邑,導致明朝東南倭患大起,明廷多次委派官吏經營海防,因朝政腐敗而難有成效。一直到嘉靖後期將領戚繼光,俞大猷等先後平定江浙、福建、廣東倭寇海盜,倭患始平。

  而有史記載的的最後倭寇,乃是在天啟四年(1624年)7月侵犯福建沿海,隨後由於豐臣秀吉發佈八幡船禁止令(海盜行為禁止)和日本國內政治局勢的平穩,倭寇的活動開始減少,可以說倭寇的蹤影絕跡久矣。

  如今已經過了三四十年,尚可喜又說廣東出現了倭寇的蹤跡,這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竟也不怕清廷下旨問他是何居心。

  讓江聞有信心做出倭寇為虛判斷的原因,是當今政治局勢的變化。

  近來“海上霸主”鄭家乃是東南沿海、臺灣及日本等地的頭號大海盜,他組織並苦心經營的私家海軍實力雄厚,鄭芝龍甚至還在料羅灣海戰中凱旋歸來,大敗西方海上集團,日本海盜就算想來劫掠,也絕不可能再大張旗鼓地打著“倭寇”這個遭人恨的名號。

  況且如今掌舵的鄭成功更是愛憎分明,日本海盜就算真要動手,也只能裝扮成漢人過來小偷小摸,否則這是想讓鄭家的臉往哪裡擱?

  可當江聞把自己的推測和依據說出來之後,雷府管家只能無辜地攤開雙手。

  “這點小人就不清楚。我隱約聽說這夥倭寇刀劍猛利,斬殺不少行客,府上嚴姑娘聽聞消息後,也搶在最後一波時間出城去了。據說他們所奉的就是鄭森的堂兄鄭泰的命令,有意前來騷擾大軍出征的。”

  鄭泰目前是鄭家的二號人物,也是鄭成功的大管家,當鄭成功帶兵出征時,鄭泰往往負責留守根據地,一內一外配合默契。

  江聞心中存有疑惑,倒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瞭然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

  “嚴姑娘出城有點危險,希望她能平安無事吧。”

  江聞淡淡說道,又陷入了思索。

  此時天廳裡雨水潺潺,從遠至近烏有停絕,而江聞也就默然聆聽著點滴淅瀝之聲,任由思緒流淌著,一邊看雷老虎與管家談論這筆生意要怎麼做才能發大財,順道也要報復先前被當地商行排擠的仇怨。

  “管家,你先下去吧。記得把這次的貨物標好三倍價格掛出去,入賬也要算清楚,粵徵的稅錢要是少了一份,你就自己去官府門口上吊吧。”

  雷老虎不鹹不淡地說著,顯然已經存了藉機大發橫財的打算,然而言語間卻把稅賦一直掛著,這倒是讓江聞想不到的事情。

  “雷老爺,想不到你這納稅意識挺強的啊。”江聞開玩笑道。

  雷老虎苦笑著說道:“不得不小心啊,如今平南王府對課稅一事沿加盤查,稍有不慎就被抄家問罪,他們商行財產要二十稅一,我們這些有紡布織機的四十稅一,船戶如果擁有超過五丈長的船,也要徵收一道稅。這般刀槍所向,可謂是人人自危啊。”

  “這是尚家自己加設的稅賦?這麼高誰受得了?”江聞驚訝道。

  “小門小戶、尋常人家,已經破產投海無算了。”

  雷老虎只能無奈地說道:“可那也沒有辦法,平南王府以平亂剿匪的名義開粵徵,說只有還有一天在打仗,尚家軍士人吃馬嚼的用度就都得算在我們的頭上。”

  “那應該也擋不住眾人隱瞞吧?你們把錢存放在外地,不被查出來不就行了?”江聞又突發奇想道。

  “哪有那麼容易,他們早就想好後手了!”

  雷老虎說到這裡則也憤恨不已,“平南王府除了開粵徵,還開了告徵,但凡有人私匿轉移財產,被人向官府告發的,抄家的錢一半歸官府,一半歸告官的人。”

  做生意總有上下家,業務一旦發生了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非徹底不在廣州城做生意,否則確實阻攔不住有人想釜底抽薪發筆橫財,而在三木之下,財產是否真的有所隱瞞,又哪裡能自己說了算?

  而江聞越聽越熟悉,這套辦法分明就是西漢初年的算緡與告緡的翻版嘛。

  緡,本意是穿銅錢的繩子,後來就成為了貨幣單位,一緡錢就是一貫,一千錢。而一算也是個單位,為一百二十錢。元狩四年,漢武帝接受了御史大夫張湯和侍中桑弘羊的建議,下令徵收算緡錢,涉及到的人都要徵收一算一百二十文。

  而告,乃是告發的意思,就是朝廷為了讓告發之風盛行,對告發者許以了豐厚的獎賞——“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

  這個辦法獲利之豐、損害之大,乃是歷史上有空的惡政,也與當時漢武帝與匈奴之間的戰爭有直接關係,主要為了填飽戰爭這個耗費財富的無底洞。

  “好狠毒的招數,這個辦法誰想出來的?”

  江聞忽然問到。

  雷老虎思索了片刻,也不太確定地道:“市面上傳聞,這是尚老王爺眼前的紅人李行合提議的,可是誰也沒有證據就是。但除了他,也沒人能說得動如此大計了。”

  又是江湖術士李行合?

  江聞對他的印象,原本還處於一種略微矛盾的感覺,既惜命無比又膽大妄為,既唯唯諾諾又草菅人命,先前還有意騙了江聞一把,卻不知他為何一開口,會是這種法家遺風的政令?

  種種矛盾錯綜複雜之下,這也讓他那圓滑世故的模樣更加撲朔迷離,唯一不變的是此人深諳人心的心計,已經逾加浮現了出來。

  算告之法放在西漢時期,自然是一種無可反駁的惡政,違背了與民休息的國策,導致海內之士力耕不足糧餉,紡績不足衣服,可放在千年之後,則又是另一番面貌。

  首先,尚家並不是什麼人王地主,平南王府存在目的就是統治地方、鎮壓反叛,因此耗竭民力、疲憊地方本就是一種可以選擇的統治政策。

  其次,收上來的錢能有效支援剿鄭大業,增加的稅賦只要有一半最終用於實處,對於清廷就是一筆意外之財,那麼尚可喜私徵稅賦的做法就有功無過。

  最後,尚家本來就不用在乎什麼民心向背。他十年前帶著鐵騎、殺得人頭滾滾而來,只要府中刀槍不匱,兵丁源源不絕,自然有他尚可喜的一席之地,這是誰也顛撲不破的事情。

  可這種放在明面上的惡太過赤裸裸,以至於江聞也不得不感嘆,能提出這個主張和執行這個政策的人,都堪稱是真真正正、不加掩飾的惡棍。

  但世道最可笑的地方就在這裡,像這樣毫不遮掩吸取民脂的人,竟然已經是清廷倚為干城的三藩之中,威脅程度靠後的存在了。

  另外兩個藩王中,吳三桂功高兵強。初到雲、貴時,清朝廷曾准予“便宜行事”,即允許他私自授官,時稱“西選”。於是,西南文臣武將都是他的親信,全受他節制,再過幾年就會有“西選之官遍天下”之說,儼然西南一霸權勢滔天。

  三藩之二耿精忠如果順利承襲藩王之位,史書也將記載他“以稅斂暴於閩”,縱使部下“苛派伕役,勒索銀米”,還會說他聚集“宵小之徒”,傳播“天子分身火耳”的謠言,妄稱“火耳者,耿也。天下有故,據八閩以圖進取,可以得志”,悍然將福建之人不由分說地綁上了他的戰車,駛向滅亡。

  和他們兩個政治上的野心相比,尚可喜在廣東私自設市,私自收稅,私自開闢對外通商口岸的事情,似乎也就沒那麼扎眼了,可誰能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奸宄爪牙的肆行牟利下,會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呢?

  更殘酷的是,此時就連抄家破產之後唯一的退路當乞丐,實則都掌握在了尚可喜的手裡……

  “開飯咯!”

  小石頭開懷不已地前來宣佈晚飯開始,凝蝶與文定毫不含糊地拔腿就走,眾人才從正廳離去,只剩下江聞一人手握著殘書,原地不動。

  江聞轉頭故作釋懷地一笑,隨後繼續悵惘地看著天空,緩緩說著。

  “那就等雨過天晴吧。或者我繼續等,或者天放晴,總有一個先要到頭的。”

  金盆洗手,大雨未歇。值此形勢突變的時分,廣州府相似的談論也存在於不同人之間。

  他們彼此情緒或憂戚或欣喜,談論之事或直白或迷濛,最終都將湮滅消逝在滂渤的大雨之中,而天地之間似乎只有這場滾滾而來的大雨,將會成為唯一永恆不變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