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零七章 椒花落時瘴煙起

  而對於這件事,徐霞客本人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對於遊歷一路的見聞,向來都是秉筆直書不曾隱瞞,故而所做之事也問心無愧。

  他在遊記中寫道木家“宮室之麗擬於王者”,以至於儘管木土司奉徐公為貴賓,隆重盛情款待,但就是不讓其進木府遊覽,怕他秉筆直書,可對此徐霞客仍舊用春秋筆法寫道“其內樓閣極盛,多僭制,故不於此見客雲”,堪稱大筆如椽。

  “弘辯方丈,你適才說這兩本書源自一人,故而才會引來覬覦,難道這本沒頭沒尾的殘書,也是出自徐霞客先生的筆下……”

  但想到這裡,江聞的神情漸漸恢復平靜,又將手伸向了他先前奪回的那本手稿——徐霞客留下來的殘書手稿,這沒辦法不讓人遐想聯翩!

  要知道從明崇禎九年九月至崇禎十三年六月,也就是在徐霞客年逾五旬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多年積累的病痛越發嚴重,因此決定進行一生中時間最長、行程最遠的一次旅遊,被稱為“萬里遐徵”。

  徐霞客遊滇西南期間,身體就已經嚴重受損,明崇禎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起徐霞客來到雞足山,主要是在山上養病和編撰《雞足山志》,只有在身體狀況和天氣較好時,他才會去拜訪山中寺僧。

  要知道後世的《徐霞客遊記》是根據他的日記手稿編纂,積記成帙,積帙成書,最終才能校勘成書。

  從徐霞客留下的日記看,此次出遊最後盤桓不行的時間裡,徐霞客有大半的時間是在悉檀寺中養病,每日沐浴、讀經、品詩、賞花,近四分之三的時間活動於悉檀寺,可徐霞客指定的編纂者卻說“自十二年九月十五以後,俱無小紀”,就是在九月十四日後,徐霞客日記就全部終止了。

  但眼前這部連封皮都沒有的“文人手稿”,竟然題寫日期是從崇禎十二年九月十五開始,一直記錄到了次年的正月,正好是徐霞客日記裡從未記錄過的時間!

  再比較兩書字跡,幾乎母庸置疑地能夠表明,眼前殘稿就是歷史上本該不傳於世的遊記絕本,而依靠這本日記,足以重現徐霞客在傳奇故事中的最後歲月!

  方丈禪室之中針落可聞,只剩江聞難以抑制的激動心跳,眼前似乎浮現出了當初那個朝碧海而暮蒼梧,身負行囊餐風飲露的背影。

  那人身處山林幽深之中,卻仰頭舉望天上煙霞之氣,肩荷一幞被,手挾一油繖,不論如何眺望,江聞似乎都只能看見他毫無杖履英姿的蹣跚背影,腳下道路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

  唸經聲悄然響起,弘辯方丈正閉目《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催動歷史上不見記載的故事逐漸顯現,江聞見方丈的神色逐漸舒緩,忽然猜到面前的老和尚為何會如此珍而重之。

  “弘辯方丈,你莫非曾親見過徐霞客先生?”

  當初為修《雞山志》,徐霞客做了艱苦認真的實地考察,一方面“遍探林中諸靜室,雲關翠隙,無所不到”,另一方面遍訪雞足山耆宿,以求“山中故跡”,其中雞足山僧體極相助頗多,依照弘辯方丈的年紀,極有可能與徐霞客相識!

  “阿彌陀佛,正如檀越所料。崇禎十一年,徐施主久病未瘥雙足俱廢,就是老衲與師弟安仁,前往寂光寺遍周法師處,邀請其遷居悉檀寺修養。”

  江聞仍在情緒波動中,沒有發覺弘辯方丈的異樣,只有駱霜兒微微側過頭,卻什麼都沒有說。

  弘辯方丈低吟佛號,低迴的聲音從他的喉嚨中傳出,卻好似控制不住語氣裡的顫抖,就連捻動佛珠的手掌也不受控制,似乎略一伸長就能觸及到以往,他卻深深剋制住回憶的想法。

  後來刊行《徐霞客遊記》的編纂者,對於原本日記中狐妖野怪等誕罔不經之事,採取了調換次序、挪移時間等等方式刪改修訂,對此事竟只留下了一段含湖不清的記載。

  【滇遊日記十三,二十九日。餘先以久涉瘴地,頭面四肢俱發疹塊,累累叢膚理間,左耳左足,時時有蠕動狀……】

  當時的一切,只有親身前去迎接的弘辯法師,才知道徐霞客所患上的病症,是一種世間從未顯露過的恐怖瘴癘。

  那一天,在寂光寺僧眾惶恐不安的目光中,尚處盛年的弘辯與安仁,並肩走近半掩著柴門的房間,循著飄蕩怪味與禪房的昏暗,輕輕把門推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躲藏在眾多棉被下寒戰發抖的模湖形狀。

  層層棉被幾乎將床榻上的人掩埋,當時的弘辯以為對方風寒入體,才會剛一入秋便如此畏寒,輕聲想要喚醒對方,卻只得到了一串含混不清的聲音回應。

  他以為對方甦醒正要上前噓問,卻被師弟安仁伸手攔住,臉上盡是警惕之色。弘辯此時也隱隱察覺不對,逐漸聽出棉被之下的聲音,其實是一種形變語譫盡失常度的黏膩怪聲,全然不似他們認識的那位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煙霞之客。

  安仁和尚搶先一步擋在前面,兩僧從棉被顯露的輪廓來看,已經發現了更多的異樣。

  眾多棉被下,似乎有兩條腿詭異地虯曲在一處,足跟被粘住了一般,而一對手臂也被無形的力道按壓住,於身側擺放姿勢極其不自然——棉被之下的人似乎因重病,已經失去了對於軀體的控制力,根本就無法作出符合常人認知的動作。

  狹窄陰暗的禪房之中,兩人的呼吸聲都不自覺輕悄,周圍景物原本的色彩也開始褪色暗澹,彷彿被無形消融了一般。

  可弘辯與安仁兩人的到來,仍舊驚擾了棉被之下的存在,弘辯緊抓僧袍的衣角,安仁也渾身緊繃雙目圓睜。

  那天的他們一同瞪大了眼睛,看見床榻上隱藏蟄伏的凸起,正用軀幹勉強在緩慢蠕動,分不清前胸還是後背的位置,似乎偶爾還有幾處不規則肉塊凸起浮現。

  先前被嚇破膽的寂光寺僧眾,一定是基於極度的惶恐不安才會許多棉被,想要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出現。可如今床被之間,似乎早已沒有了“人”,只剩一團腐敗黴菌在悄然滋長,隨時可能衝破“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