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一十五章 泥上偶然留指爪

  僧眾呆立當場,無數的山石樹木、荒屋牆壁之中,給人以頭暈目眩的恐怖感,整座寒巖深處,竟然藏滿了種種晦澀艱深的古篆殘文,字勢甚古,後人抄錄研究許久,郡中士庶無一能知者。

  據《全唐詩》拾得小傳中記載,「……後寺僧於南峰採薪,見一僧入巖,挑鎖子骨,雲取拾得舍利,方知在此巖入滅,因號為拾得巖。」至此拾得的生死已經赫然無疑,唯獨「寒山子」的真偽生死,卻依然沒有人能夠知曉。

  江聞忽然想起直到後世,寒山的存在似乎也是一個謎團,許多人試圖考證,卻連確切的生平年月都無法找出。

  「弘辯方丈,如你所說寒山竟是恍忽幽微之人,詩集又是真是假?他從來沒人瞧見,那這門《寒山功》後世又是如何肇生的?」

  「《寒山子詩集》多有後人附會,但「寒山子」此後蹤跡杳然,倒也不是無人見過,只是古來寥寥數人,兼且語焉不詳罷了……」

  老和尚低誦佛號,似乎在斟酌著江聞是否適合承接這個訊息,思索再三之後終於回答道:「閭丘之記載荒謬無徵,近於盲詞。如必考其實,與其信閭丘之偽序,母寧信光庭之《拾遺》,以光庭所記之徐靈府,年月出處皆有可考,正與寒山相先後。」

  江聞陷入了思索。

  按弘辯方丈所說,閭丘胤《寒山子詩集序》已經有眾多好事者詳細考證,發現了其中穿鑿附會的地方,比如所說唐代縣名的謬誤、閭丘胤官職配飾的失實、前後所屬時間的不一、所集寒山詩的疑問、寒山拾得入滅的虛幻等等,基本證明其為後人的偽作無疑。

  同時期記載裡唯獨足具說服力的,反而出自五代十國間,蜀地弘道五十載的道門領袖杜光庭筆下。

  他所著的《仙傳拾遺》記載,唐武宗時期高真道士徐靈府來天台山時,曾在山中見過「寒山子」,言其「怪逸神秘,塵寰不容」,於是乎「桐柏徵君徐靈府,序而集之,分為三卷,行於人間」,也就是親自去寒巖一帶收錄寒山詩,解出古篆之中奧妙,隨後才有「好事者隨而錄之,凡三百餘首」,變成現在的《寒山子詩集》模樣。

  自此除外,徐靈府所得的《寒山功》也傳於杜光庭,杜真人後坐鎮青城山清都觀,《寒山內功》自此才改頭換面,從天台山佛門的密不外穿,轉為流入了江湖之中。

  「但凡論及神仙之說,未免也太過無稽,弘辯方丈,除此之外還有誰見過「寒山子」麼?」

  江聞忽然問道,似乎對談話轉入索隱稽古有些不耐,再問起了更多細節。

  安仁上人沉默稍頃,終於也緩緩回答道:「由唐至元,何只一人見過!」

  安仁上人顯然也探訪過寒山拾得的蹤跡,講述徐靈府並非唯一見過「寒山子」的人。

  首先就另有中唐詩人徐凝,是以詩歌記錄「寒山子」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疑似在寒山子生前見過他的唐代

  詩人。徐凝懷才不遇後隱逸山林,在五絕《送寒巖歸士》中寫道:「不掛絲纊衣,歸向寒巖棲。寒巖風雪夜,又過巖前溪。」似乎就是在酬答「寒山子」的到訪。

  而直到百年之後的宋代,依舊有人與「寒山子」不期而遇。

  北宋李撰字子約,曾任於越州餘姚,也號稱在天台山中遭遇過「寒山子」,一切詳情問之不答,隨後就性情大變篤信佛學。程門立雪的大儒楊時,在為他撰寫的《李子約墓誌銘》中也用春秋筆法提到:「公諱撰,字子約,姓李氏,本唐諸王苗裔……曾獨謁寒山子……公晚尤深佛學,家人私竊怪之,莫敢問。手書《寒山詩》一首,意若示諸子者,大抵以攻人之惡,伐己之善為戒……」

  本無禪師禪師為此,親自登上了寺西南的寒巖之上,發覺寒巖半山腰如雷噼刀削一般,那裡崖壁***陡峭,瘦石嶙峋直上直下,尋常人都難以行走,又發現了一個遭遇之人。

  宋元之際的畫師顏輝工於鬼怪,筆法怪異,也曾在山中藏下了一幅怪畫,似乎就是自己于山林幽暗中偶遇寒山和拾得破顏大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景,最後此畫被本無禪師臨摹回悉檀寺,悄悄藏刻在了石洞之中……

  「《寒山功》就如「寒山子」,尋常人難以得遇,可若是有緣人遇見,就將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因此老僧自稱苦練幾十年,實則未有一日之功,全是命定之數。」

  安仁上人語帶諸多隱晦,仰起清癯憂損的面容,獨看著江聞說道,「《寒山功》究其根源,仍是出自華嚴經中的華藏世界,無窮寶珠相互輝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混同因果,故此才能止住老僧的修持不退,但對於常人並無裨益。」

  江聞心中駭人,沒想到天台山的佛門功夫之中,也有如此邪門的地方,善走歪路看來並非是南少林的專利,而悉檀寺也是因為本無禪師一通操作,結果被怖惕鬼等希夷事物纏住,無法解脫。

  自己先前為了止住五臟六腑的內功廝殺,誤攝取了安仁上人的寒山內勁,結果老和尚內力枯竭隨即無礙,自己的卻因為被寒山內勁纏上,功力因之大損……

  「二位大師,江某如今倒是徹底湖塗了,這雞足山悉檀寺到底是不是佛國了?怎麼看二位的意思,避畏之意還要大過禮佛之心?」

  江聞還打算開開玩笑,弘辯方丈卻猶為鄭重地朝著江聞行禮,安仁上人也一併隨同,僧袍揮動引得燭燈搖動,瞬間幻化出無數虛影。

  「阿彌陀佛,檀越如今遭遇怖惕鬼,恐怕只是冰山一角。這雞足山固然是天開佛國、地湧化城,可如《維摩詰經》所言,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能乞手足頭目髓腦,如是言者,皆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

  弘辯方丈的辯才無礙,已經有舌綻蓮花之能,說出的話卻讓人渾身雞皮疙瘩,「大菩薩、善知識常化作魔事,以令人精進不退,故此天魔在老僧二人的眼中,皆是菩薩……」

  江聞越聽越覺得頭皮發麻,一種冷意從他的心底滋長蔓延開來,心中的恍然就隨著涼意一同抵達——難怪這兩個老和尚處處蹊蹺,還一口咬定雞足山是「佛國」,原來是這個意思!

  「……原來在二位眼中,佛光普照的世間佛國,無異於魔氣森森的無量魔國啊……」

  打一個比喻,好比一頭聽話勤懇的牛,同樣也需要偶爾鞭策。持鞭者不是為了折磨牛,而是讓它更好的精進前行,但若是牛經不住折磨而死,這是好是歹?人若真獻出手足頭目髓腦而死,眼前的菩薩又算是善是惡?

  自己又不打算前往極樂世界,此時究竟是誤打誤撞,來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兩名老僧合掌誦經,說完這些似乎卸下了心中的重擔,最後才對江聞說道。

  「

  江檀越,老僧已經命品照在山下等候,女施主如今昏迷之事,恐怕只有品照的緣法能夠化解——只是這孩子希求神通,不知無常,卻不知諸法空相皆為夢幻,神通到底都是幻法,有勞施主多為勸戒。」

  江聞緩緩點頭,知道老和尚此番指點恐怕是破了某種戒律,卻不知道品照會將他帶到什麼地方,又有什麼辦法能喚醒駱霜兒。

  江聞推開窗,只覺得這處天開佛國四野魔氣森森,地湧化城皆是森森白骨,不知前面又有什麼事情在等著自己,可是身後早已沒有退轉的餘地,縱是龍潭虎穴也要探個究竟。

  「檀越,悉檀寺如今已無大礙,王妃禮佛老衲自有辦法應對。若是女施主得以順利醒來,二位切勿再踏入悉檀寺。從今日起雞足山日益兇險,還望多多珍重……」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