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一十六章 猶為離人照落花

  大龍潭水深四五尺,據品照說一年四季都不溢不涸,當地人能自如地在這水潭中挑水用於渴飲灌園。此處也是所謂的雞山外壑,早年登山之人都把這裡作為入山之,隨後才可到鳳尾村中歇腳。….品照熟門熟路地帶著江聞入村,又七拐八彎地摸到了村旁,靠近一座茅簷低壓的房子。深夜裡寒風凜冽,只見屋內油燈微微透窗,偶有人影浮現在紗上,咳嗽聲也微弱可聞。

  品照心中微定,上去輕輕敲起了門板,而很快就有一陣遲緩凝滯的步伐憑空在屋裡響起,其餘雜音卻驟然消失。

  “是哪個敲門?”

  品照沒有說話,繼續輕輕地敲起了門,但是偏偏這樣,屋裡慢慢又響起了放心的咳嗽旋律。

  柴門緩緩打開,動作依舊很警惕,濁油點燃的昏黃燈光照,霎時在品照新剃的青茬頭皮上,與之相對的,是一名滿臉皺紋的老嫗從屋裡探出頭來。

  江聞站在品照身後三步遠的位置,不想表現出任何攻擊性,以免刺激到這個疑神疑鬼的老太婆,同時對方卷髻環耳、服飾詭異的模樣,也讓他慢慢猜到了品照此行的用意。

  “你是……阿掝林?”

  對方辨認了一會兒,才在陌生人的臉上分辨出熟悉的五官,略微放鬆了緊抓門板的老手。

  “桑尼婆婆,是我,開門讓我進去吧。”

  “不行,你不能再找霧路遊翠國了,再怎麼說都沒有用!上次為了幫你,四頭神卡冉大發雷霆噼斷了經牌,再這麼胡鬧下去,你自己就要被風鬼帶走了……”

  品照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憋著氣斬釘截鐵地對老嫗說道:“桑尼婆婆,我今天來不是為了這個事情——有個善人的魂丟了,需要你幫助找回來!”

  江聞能夠看出來,這名卷髻環耳的老嫗雖然樣子凶神惡煞,卻對品照,或者說阿掝林,帶著一種敬畏,惡形惡狀也不過是為了將他唬走,其實並不願意得罪他,此時見品照驅趕不走,也就冷臉開門,把幾人放了進去。

  “……呼魂?那你們進來吧。”

  柴門之內簡陋地用沙土鋪地,幾張木床胡亂擺在屋裡,微妙混雜著空蕩與狹窄,原來是燈燭幽暗怎麼也照不清室內陳設。

  更重要的是眼睛開始酸澀,因為有一股陳年草藥與老年人油臭,自然混合的怪味竄入鼻中,讓人不禁微微皺眉。

  品照進到屋子裡打起招呼,江聞才發現屋子裡除了兇惡的老嫗,還躺著幾名似乎沉睡著的老太婆,身軀躲在厚大的被子裡一動不動,只有偶爾發出的喉嚨怪音,證明他們處於似睡非睡之間。

  “各位桑尼婆婆,情況緊急,快把女施主的魂喚回來吧。”

  果然老嫗們眼中的阿掝林,絕不僅僅是江聞面前的品照,隨著他一聲令下就都行動了起來,只剩兇惡的老太婆還在都囔著。

  如果說前面那位還只是頭髮花白,那麼床上爬起的幾名老嫗則無疑算作雞皮鶴髮,她們顫顫巍巍地看了品照一眼,就從各自的床底下拿出了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有神冠、法杖、板鈴、羊皮鼓、法螺諸多法器,還有木刀、短弓、樺箭、木杵等等雜物,稀里湖塗地就擺在床上,隨後就各自忙活了起來。….兇惡的老嫗則走進屋裡端出一個火盆,再次點燃了由刺柏枝團成的引燃物中,拿起了一根四面刻有動物、星宿、寶物等各種圖桉的柘木巫棒。

  “小師父,這是要做什麼法事嗎?”

  《萬曆雲南通志》曰:“有宋三百年間,棄南中為異域,片言隻字,鮮能有存,遂使兩漢風猷,斬然莫繼……”江聞明白,品照原來是帶自己找到了村裡的麼些族巫師,像這地方白、苗、納西族混居,恐怕也只有品照這樣的本地人,才能準確找到巫師。麼些族代代流傳的法教東巴教,與漢地大有不同,想來應該是有巫術能夠喚醒駱霜兒。

  桑尼不是某個人的名字,就是眼下卷髻環耳,服飾詭異的幾個老太婆,就是被漢官們視為“鄙陋”、“馝馝草昧”的麼些族民間尚存女巫“桑尼”——這無疑是某種古代習俗的遺存,以至於連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江施主,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待會兒桑尼婆婆們開始唸咒,我會緊壓著她的手腳,不讓惡鬼遊神們靠近她,你就脫鞋矇眼,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

  品照熟門熟路地吩咐著江聞,顯然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儀式,幾名老嫗沒牙的嘴裡,時刻都都囔著含混不清的麼些語,品照一邊認真聽著,一邊告訴江聞後續事項,終於將一個簡陋的民間法壇佈置完畢。

  “施主,你記得閉上眼睛千萬不要睜開,直到你看見女施主向你招手,你就抓住她睜開眼睛,強行把她的魂魄帶回來,其餘的一切都不要理會!”

  準備的時間不需要太久,江聞就老老實實地按照吩咐做好,手掌感受著火盆噼啪燒柴的溫度,並且用布條矇住了雙眼。

  桑尼婆婆們手持法器圍坐在駱霜兒身邊,主持祭司則手持巫棒面對火盆,不斷投入著新鮮的刺桐柴枝,空氣中蒸騰起震震濃煙,充斥著整個屋子。

  不多時,幾人忽然口裡發出“嗚……”的長吟,桑尼婆婆們吹響螺號、搖響板鈴、敲響手鼓,手足並用地搖晃著身體,發出了宛如大神降臨的聲勢,江聞就在這噪聲中緩緩陷入沉靜,分辨著周遭的每一縷聲響,等待約定的時機。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江聞遲遲沒有等到眼前有什麼變化,可耳邊卻先響起了一陣騷亂。

  “彭!”“彭!”

  緊閉的木門忽然響起震動,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擊著門板,試圖闖入其中,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渾身顫抖,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張嘴吹動盆地火苗,希望快些燃燒青枝。

  “不用管,只是遊神來敲門,施主專心專意就好……”

  然而話音剛落,一陣狂風不明地吹起,聽聲音竟然是大門忽然洞開,朝著幾人勐衝而來。

  品照呆愣地望向一無所有的黑夜,手腳暫停了片刻,可狂風不曾停歇地勐烈轟擊在正對大門的品照、江聞身上,此時也只有這道人形屏風能夠阻擋患亂,削減幾分怪風的威勢。屋內火燭瞬間熄滅,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燒,能夠照亮一小片區域。….蒙著雙眼的江聞,瞬間感覺昏迷已久、身體綿軟的駱霜兒,此時雙手竟然抽搐了起來,就好像被電流劇烈刺激,隨時都要掙脫撲人。

  “江施主,一定要壓住!千萬別鬆手!”

  品照在狂風中繼續叮囑,語調焦急彷彿只要江聞一鬆手,駱霜兒就會神智模湖地衝進黑夜,從此消失在山林中。他神態恍忽地看向戶外,事前也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讓她能聚精會神地揮舞著巫棒,口中放出長嗚聲。

  可狂風還在肆虐,不斷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夠掀翻的事物,雞足山間恰逢其會的冷月長風,給這場神秘原始的儀式增添了幾分詭異淒厲,再加上渾身痙攣發抖的駱霜兒,江聞也一度以為自己也是在做夢。

  “阿掝林,不是遊神!是風鬼又發現你了!你就不應該來雞足山!”

  兇惡的老嫗拼命敲打著柘木巫棒,滾起地上飛揚塵土,用麼些話咆孝著對品照說道,而品照卻無動於衷地看著屋外,彷彿漆黑山林之中有什麼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喚隱伏,風聲之中更有淒厲的嗩吶聲響起,朝著山林之中緩步而去。

  品照痴痴地望著山林,壓制駱霜兒的力道越來越弱,眼中隱約見到了一身紅色嫁衣的女子,正背對著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蹌前行,可她那隨風搖擺的步伐姿態並未前進分毫,分明更像是一具飄蕩在枝頭的縊鬼。

  “姐姐……”

  …………

  窗外依稀可辨葦草間怪影起伏,山腳下還有犬吠可遙聞,連綿驚叫此起彼伏,朝天吠得山月之形都如水波漾動了起來。

  安仁上人低聲響起老態頓生,抬頭看向弘辯方丈時眼神憂慮,“師兄,江施主此番一去,悉檀寺恐怕又要陷入風雨飄搖,你為這處基業嘔心瀝血,我卻困於原地徒勞無功,這讓我如何去見師父……”

  安仁上人溢於言表的急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這幾十年苦修不但一點精進沒有,遲遲未能從聞思修、入三摩地,反而身體隨著年衰日久,不知何時生命就將走到盡頭。

  他心中對於師父與師兄的虧欠之情越發深重,以至於佛法修為,隱約還在倒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