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一十六章 猶為離人照落花

  弘辯方丈捻動佛珠沉默良久,用意味深長的口吻說道:“師弟,你可知道山中四大靜主前來,所謂何事?”

  安仁上人微微嘆氣,將頭轉到了一邊:“不外乎是想趁人之危,爭一爭這雞足山諸寺之首、麗江木氏家廟的位子罷了。”

  山中諸寺的關係向來就處於很微妙的狀態,最初靠著本無禪師這樣四方聞名的高僧大德住持,才能力壓諸寺冠於雞足,但自從本無禪師去世之後,寺廟相互之間的關係便趨於不睦,更因為僧人間暗中流傳的悉檀寺鬧鬼傳聞,隱隱地共同針對起悉檀寺來。….可弘辯方丈沒有說話,花白的鬚眉在沉默中謹守著,只是抬眼看向了師弟,而就在這一眼裡,安仁上人彷彿雷霆擊中一般。

  這樣的目光他太過熟悉了,這樣緘默能忍、力挑重擔,銳志參究之時也不忘己躬的模樣,和當初的師父本無禪師越來越像,也是如此為了弟子、為了寺院殫精竭慮直至最後一刻,更為了自己徒步前往天台山,求來了安仁最後一絲的希望……

  事實上,當安仁上人急疾下山尋求救援的時候,他就發現弘辯方丈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狀態,似乎悲喜憂歡諸多情緒蒙在他身上都極為澹薄,另有一種極大的使命感正從幽冥返回,佔據了這副老邁軀體。

  如今的弘辯方丈像極了本無禪師,當時只是微皺眉頭,他哪怕是命品照帶江聞去某個地方,話裡話外再也看不出先前要自己竭力交好江聞的意思。

  師兄一隻緘口不提,故而安仁上人也只能暫且不去議論,但安仁能猜到從他離去,到去而復返這段短暫時間裡,唯一能讓師兄弘辯產生如此巨大變化的,獨有僅有雞足山寺四大靜主聯袂來訪這一件事……

  弘辯方丈忽地澹然微笑,垂下了眼簾,“山中四大靜主前來不是為了這件事。只因如今又是十年一度,合該重開一衲軒之日了……”

  安仁上人心中五味雜陳,看向了沉默不語的師兄,瞬間明白了師兄如此瞭然解脫的原因,也明白了從他身上看見師父影子的原委。

  雲南的漢傳佛教叢林,原本以麗江黑龍潭的解脫林為中心,高僧匯聚如雲,香火鼎盛綿延數百年,然而藏地諸派也垂涎不已,萬曆年間的噶瑪噶舉派妙寶法王親至擊敗眾多高僧,奪走了解脫林的所有權。對外,木府土司稱聽取了噶瑪噶舉活佛的建議,漢傳佛教壓不住解脫林這一方高原地脈,故而將漢傳佛教寺搬遷到雞足山,並且再建悉檀寺為首,而解脫林福國寺從此成為了藏地噶瑪噶舉派的大寺廟。

  隨後雞足山就成了雲南之地漢藏佛教的另一個衝突中心,大廈將傾之時,多虧本無禪師出其不意、辯倒了想要趁勝追擊的妙寶法王,隨後艱辛忍辱地在雞足山立足,與雙方約定二十年後再辯一場。

  本無禪師心力交瘁未能等到,隨後崇禎庚辰年間的那場辯法,靠著雞足山諸寺傾盡全力才沒有落敗,可對手卻似乎遊刃有餘,而如今對方捲土重來,雞足山內部卻四分五裂,很難不說是一次法嗣絕境。

  “阿彌陀佛,這時機也太巧了……”

  …………

  江聞緊握住駱霜兒的柔荑,矇住的雙眼並不能阻礙他感受身邊事物,他能清晰察覺到人員東搖西蕩、茅屋大門洞開,四周床榻崩塌,門外山嵐狂卷,這一場雞足山不知為何颳起的大風,竟然是直擊了大龍潭邊。….“品照,你還好嗎?!快回答我!

  ”

  周圍是嘈雜到了極致的安靜,江聞卻不知道是夢是醒,手邊也沒有一個陀螺能測試看看轉多久。

  對此,江聞第一反應就是想要掀開蒙布,睜開雙眼看看,但身邊的桑尼婆婆節奏卻仍舊是嗚嗚長吟,瘋狂吹響螺號、搖響板鈴、敲響手鼓,一刻都沒有停止的意思,這讓江聞又摸不準是否出錯。

  品照遲遲沒有回答,老嫗們的麼些語江聞又一個字都聽不懂,這樣很快,連品照壓制駱霜兒手腳的動作都消失不見,似乎他正化為一道幽靈朝著牆壁飄散,於是江聞也只能按照自己方法處置——至少不能讓抽搐痙攣的駱霜兒坐起來吧?

  身上經脈如同刀割,但江聞在情急之下卻依舊顧不上這許多,強行擠出一絲內力想要鎮壓駱霜兒,兩人在手足交碰的時候,江聞忽然就察覺到駱霜兒的體內,也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內力正在泥丸、膻中、丹田三處糾纏不休,宛如寒光照影,令人心肺具徹,赫然就是詭譎多變的“寒山勁”!

  江聞氣海中的相同內勁被驟然牽引,直覺眉心似乎放射出了一道毫光,千絲萬縷地照著在駱霜兒的額頭,伴隨著桑尼婆婆們近乎癲狂的吟唱嗚咽,他矇眼下的景象越來越清晰,終於看見了駱霜兒的身影!

  江聞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現,那是一處花團錦簇的花園,無數殿宇亭臺景緻絕妙,錦繡漸行漸遠至於天涯,然而花園中有一株亭亭玉立、決然不群的玉桂樹,駱霜兒正站在樹叢間忽隱忽現,宛如花間仙子悄然獨立,閉眼朝著江聞望來。

  如此景象清晰在目,渾渾噩噩的江聞瞬間就想起來自己要做什麼,連忙上前想要抓住駱霜兒的手臂。

  “宇宙超人,快睜開眼睛!”

  但他雙手剛要用力,卻發現對方與玉桂樹竟然不分彼此,聞聲頓時雙眼睜得極大,並且毫無意識地看向自己,童中似乎有一道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緊守著靈臺不滅——江聞能感到神光之中本來空無一物,卻飄蕩著一道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幻影!

  江聞呆愣了片刻,隨即抓住駱霜兒的手臂就往玉桂樹外拉扯,瞬間整個花團錦簇天地開始倒懸,就有一股莫大的力道在將自己望天外扔去,自己只能緊緊抓住對方不放,並在失重與暈眩接踵而至的瞬間,江聞果斷揪下眼前遮擋著的布條!

  睜開眼那一瞬間幻像破碎,眼前的一切都歸於岑寂。江聞仍舊坐在地上面朝熄滅的火盆,一隻手緊緊抓著駱霜兒的手,愣是掐出了五指淤痕,隨後又看到駱霜兒的嘴邊有血絲低落,原本雪白透亮的皮膚間,慢慢泛出無數恐怖駭人的血絲!

  “施主……你終於醒了……”

  品照微弱地說著話,面色暗澹蠟黃至極。

  火盆內的柘木巫棒已經被燒焦,現如今面前擺著的,是一排排色彩豔麗、人形隱約的木牌,無數精靈妖魔、神仙護法被繪製其上,似乎正悄然演繹著一場場悲歡離合,而此時木牌不知為何竟然紛紛倒置、傾斜、折斷、削減,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

  而在木牌混亂刻痕之外,是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詭異痕跡,一直延伸到了門外……

  “品照,你沒事吧?為什麼你們都不太對勁?”

  江聞見桑尼婆婆們也都半死不活地癱著,連忙連忙問道,卻發覺駱霜兒的呼吸心跳都開始平穩,就像是從一場噩夢中被驚醒,大汗淋漓後即將甦醒的前兆。

  品照痛苦萬分地低著頭,眼角似乎還有淚水未盡,此時狼狽不堪地擦著,也不管手上的沙子鑽進眼睛裡去。

  “沒事的,施主,我這沒什麼事,婆婆們也只是累倒了……”

  品照虛弱地說道,“最危險的還是女施主。桑尼婆婆們說,女施主不是丟了魂,而是被下了‘毒稀’,幸好她身上養著‘聰鋪稀’,才能兩兩克制住沒有爆發,然而再拖延下去,也難免要一命歸西。”

  “小師父,‘毒稀’、‘聰鋪稀’是什麼意思?這是有人下毒的意思嗎?”

  江聞一邊問道一邊細細打量,果然發現駱霜兒皮膚上一條條的青紫血絲,原來是一縷縷被逼出體內的毒氣,凝結在血脈中正要排出,樣子雖然可怖,卻儼然脫離了最危險的毒氣攻心。

  品照連忙解釋道:“不。‘聰鋪稀’我不知道用漢話怎麼說,但‘毒稀’按你們的話來說,或許應該叫做……‘蠱’?”

  話音落下,品照就發現面前的江聞,雙眼忽然呈現出了一種極度危險的神情——那是一種深夜行走於萬丈懸崖峭壁,都難以企及的恐懼——可他的嘴裡,卻只說出了一句如釋重負般的話語。

  “……阿彌陀佛,原來是有人下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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