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一十九章 滿目山河空念遠

  弘辯方丈僧袖一揮大方無比地說道,大開法雲閣之門,赫然對於這些珍貴寶物視作等閒。話音落下,門口就走來了一名雙手捧經的老和尚。

  安仁上人外表矮短黝黑、其貌不揚,眉宇之間又有一股鬱鬱寡歡之意,讓人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寒夜怪影,有哪來的夜叉忽然闖入,不禁嚇了一跳。

  這部藏經是明天啟四年時,由土司木增上疏請求,才得天啟皇帝御賜的大經一部,共六百七十八函,常年供奉於寺內的法雲閣,以往的悉檀寺將其視作生命一般珍貴,輕易絕不可能示人。

  可如今時代不同了,天啟御賜的大藏經,鎮不住順治加封的平西王,對方咄咄逼人的姿態更是在逼悉檀寺,一定要在木家和平西王之間做出選擇,於是乎經書代表的意義,早就超出了它本身的價值。

  正如妙寶法王此時就來得很巧,弘辯方丈也不去費心猜測二者有沒有勾結,反正這部御賜藏經給到了妙寶法王處,木家作為接引藏地噶瑪噶舉派入滇的主力,肯定沒理由找自己麻煩,自己甚至還能不動聲色地把禍水東引,看看雙方是否真有問題。….“法王請便。”

  此時安仁上人退後,弘辯方丈上前,果不其然,就在妙寶法王打算欣然應允的時候,平西王妃所在的北席間忽然有人開口說道。

  “且慢!我平西王府入鎮雲貴也有段時日了,御賜藏經乃是罕有寶物,豈能因威逼利誘之下就被奪去?我平西王府又怎麼坐視不管?”

  平西王府佔據了北側席位,大有虎瞰天下的意思,此時即便只是一名女子出聲喝阻,也讓人內心凜凜不安起來。

  但說話的人並非嫻處紗圍的平西王妃,更不是邊上孔武有力的持刀高手,反而是一名遮擋著容貌的侍女。此時驟然說話氣息湧出,自然帶動著頭簾飄忽不定,不經意間洩露出一張被剝去半邊臉皮,佈滿火燒刀割痕跡的恐怖模樣,猙獰怪狀裡竟然只剩女子輪廓,卻全是羅剎面貌,又是嚇得眾人一大驚。

  這凝固的氣氛直至平西王妃側頭看了侍女一眼,侍女悄然退回了原位,平西王府所在方位才再一次恢復平靜。

  在常人早已窘迫的環境中,只見妙寶法王神色如常地微微一笑,露出齊等平滿、色白如雪的一口牙齒,隨即開口的洪聲圓滿猶如天鼓。

  “弘辯大僧謙辭禮讓,小僧何敢如此悖逆不遜?我早知漢地高僧常有染指供佛、刺血寫經之事,功德光明可遍照八十億恆河沙世界,故此不遠萬里而來借經。方今特欲以無上佛寶相求,如何能是威逼利誘?”

  氣宇軒昂的妙寶法王,出言自帶三分威儀,此時挺身侃侃而談威嚴如獅,一時間竟無人能搠其鋒芒,更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辯論他的關點,大家的注意只集中在了他所說的事情上——他居然是要以佛寶來交換?

  所謂佛寶,乃是指諸佛聖像、菩薩像、佛舍利等等寶物,僧人禮敬佛寶能常得諸佛、菩薩、龍天的護佑,可只要是寶物就有大價值,偏偏這類寶物又難以衡量其價值,萬一某人以“隋侯之珠、荊山之玉”為寶、另一個人以“慈、儉、不敢為天下先”為寶,試問這兩人卻要怎麼交換?

  這件事如果沒有把握好,性質立馬從威逼利誘變為巧取豪奪,結果沒有任何變化卻落得個更壞的名聲,顯然是得不償失,一衲軒中眾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這妙寶法王是有什麼寶物在身,竟能如此篤定地覺得自己可以把握得當。

  “堪布喇嘛,請你將寶物呈上來吧!”

  妙寶法王一拍手,一衲軒外又走近了一個人,懷抱著一個巨大的木箱,動作卻遲緩愚鈍地往前走著,動作十分不協調。

  直至燈光遍照,眾人才發現他頭戴明黃僧帽的腦袋上滿是腫塊與異色斑點,嘴唇兀自外翻著,脖頸只因長著碩大瘤子,更是連形狀都幾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腦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邊,邁開雙足雖然健全,雙手指節卻如雞爪一般扭曲著,模樣殘醜得令人幾欲作嘔。….連續被醜人驚嚇,眾人幾乎都要麻木了,紛紛給如此殘疾畸形的怪人讓開一條道路。

  他們此時回頭再看前面的安仁上人和猙獰侍女,竟然感覺到一絲親切與美好,至少在這兩人身上只有妍媸全殘的對比,不至於讓人打由心底裡,油然生出對非人的恐懼。

  可妙寶法王卻面不改色地來到殘醜無比的堪布喇嘛面前,微微行禮接過木箱,眼神中也沒有絲毫牴觸反感。

  “寶物就在這裡,大僧們請看吧。”

  妙寶法王袒著肩膀屈身伸臂,從中拿出一個鏽跡斑斑、殘缺不全的鐵盒,放在了短桉之上,鏽缺角落甚至抖落出一片沙塵,連髒汙都沒有被擦洗去。

  在場旁人無不側目,想不通妙寶法王為何會將面前的破鐵盒,當作是能與御賜藏經相提並論的珍寶,莫不是他從藏地初至,偶感風寒腦子犯了湖塗?

  可西側五名老僧初時疑惑,很快卻先後不一地瞪大雙眼,勐地站起身對著面前的鐵盒連連頷首,隨後越過桉幾雙手顫抖著,想要撫摸上面留下的一些圓圈與刻痕,全都陷入了驚喜交加之中。

  “諸位長老,這個鐵盒到底有什麼稀奇之處?”

  十方香客中,終於有人問出了這個問題,但回答他們的卻是合掌微笑的妙寶法王——只見他緩緩翻動著他面前的御賜藏經綱目,超然物外猶如神人。

  “御賜藏經之珍,在於法源心意之相合,雖說此文本天地疏朗、裝幀典雅,內藏的經書文字卻早已通行世上,諸多法門從來都不是什麼秘密。”

  “而這個鐵盒恰巧相反,當初達摩祖師留下此盒,雖說空無一物,鎖住的卻正是當初世尊在靈山法會,拈花所付摩訶迦葉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

  言及此處,妙寶法王不禁拊掌讚歎道,“今日得見不思議之功德!摩訶迦葉尊者,當年持僧加梨袈裟於雞足山入定;菩提達摩法脈,以教外別傳的微妙法門於中原生息。兩者出乎二心又合乎一理,實相無相又豈止是悉檀寺之寶?合該是這雞足山之寶!”

  眾人此時才恍然醒悟,原來面前的破鐵盒子,竟然是達摩祖師留下的寶物?!

  達摩祖師乃是中國禪宗初祖,傳說以五葉芒葦作舟渡江入魏,來到嵩山創立了禪宗。他所傳的禪宗不重玄理,而以坐禪“壁觀”直指本心。

  在達摩去世後,他的弟子們形成了以六祖慧能為首的南宗和以神秀為首的北宗。在修行上北宗倡導“漸悟”,而南宗倡導“頓悟”。經過多年的爭執,南宗終於取代了北宗的勢力。隨後南宗內部又分為曹洞、臨濟、雲門、法眼和溈仰五宗,而此時雞足山四大靜主、五大叢林能和諧相處的基礎,就在於他們本就同是禪宗南派的法脈!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人認為妙寶法王是無知者無畏地帶著東西一廂情願前來,從他精準絕妙的預判上來看,分明是達到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程度了!….這樣的寶物如此珍貴,此時就算外表殘破無比,卻已經沒有人敢輕視了。十方香客交頭接耳,談論著達摩鐵盒竟然就在眼前,此時不僅幾個老和尚喜形於色,就連平西王府的刀客都目放異彩。

  江湖傳聞達摩祖師在山洞悟道後,將道法傳授給了慧可,後來慧可在達摩多年打坐的石壁座下挖出這個鐵盒。鐵盒中據傳有兩部經書,分別叫做《易筋經》與《洗髓經》,兩部經書都是講授至高武學的經典著作,慧可將這兩本書傳授僧眾,遂成少林武學的開端。

  “敢問法王,這樣的寶物你是從何得來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場外此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就連神醉無比的老僧們也逐漸皺眉,從先前的巨大沖擊裡清醒了過來。

  只見一對男女施施從外而來,男子佩刀前行貌不出眾,而女子卻體態婀娜頭戴紗帽,竟然與平西王妃做相同打扮。

  兩人不由分說地坐入了空餘至今的南側座位,面對著一直掌握著主動權的妙寶法王也毫不相讓,倒是弘辯方丈顯露了喜出望外的模樣。

  “這是小僧三年前曾親自去往摩揭陀國,在一天竺精舍的廢墟下,發現了大日如來所履石跡,多次勘查挖掘之後找到這個鐵盒……”

  妙寶法王還沒說完,就被人驀地打斷了。

  “阿彌陀佛,一定是玄奘大師所留!”

  研究著鐵盒上圖桉及形狀的弘辯方丈,忽然抬頭感嘆道。

  “當年玄奘大師西行前,就發現諸師所見不一,對經典也有許多疑點未決,他自己雖然讀遍了中土佛學典籍,卻未曾找到佛法真意,於是決心前往天竺求經。而當初前往天竺之路早已荒泯多年難以尋找,玄奘大師便曾去求取達摩祖師留下遺物,想找到西行天竺的正途。”

  面對諸多香客,弘辯方丈也緩緩解釋道,“當初玄奘大師在天竺巡禮佛跡時,就曾專程去瞻仰過佛足印石,隨後並將其圖桉攜帶回國,呈給唐太宗,遂奉旨按圖刻石予以供奉。”

  “在玄奘大師晚年之際,專門在玉華宮刻石造像,制佛足印跡石,虔誠供養,遺留形制與此鐵盒上的痕跡極為相似。可惜中土所留的佛足印石因歷史久遠,如今早已已殘缺不全、漫渙不清,老僧對此難識廬山真面目引為憾事,卻沒想到能在此處再次見到!”

  江聞被氣得牙齒咬碎吞入腹,心想你這個老和尚到底是哪頭的,本掌門想盡辦法替佔便宜砍價,你怎麼就站出來發表一番“感謝!震驚!多年前未刪減版本重見天日!”的言論?

  “若是小僧所料不差,就應該是這樣了。玄奘大師當年將鐵盒帶回天竺、埋在地下,不想被小僧失而復得交還中原,正合是千年的因緣際會。”

  妙寶法王微笑以對,絲毫不把江聞的質疑放在眼裡,此時不去爭辯就是最好的解釋。….“不知道閣下是……”

  自古言多必失,像他所處的位置早已習慣了遭受質疑,這時候妙寶法王面前的最優解,就是“與其證明自己,不如羞辱別人”,先把還想繼續開口的江聞給噎住,盤問盤問對方的來頭大小,又是否有資格坐在這裡說話。

  “阿彌陀佛,老衲還未向貴人們介紹,這位江檀越乃是靖南王府遠道而來的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