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一十九章 滿目山河空念遠

  藉著弘辯方丈的恰到好處解釋,江聞也順理成章地對眾人介紹道:“正是如此。在下靖南王府門客江流兒,這位是舍妹方百花,有什麼問題嗎?”

  十方香客面露恍然,四大靜主也微微點頭,確實也唯有同為三大藩王的人,才有資格與平西王府南北對坐,有著弘辯方丈的背書,自然也沒有人再去懷疑。

  江聞一行到來只是個插曲,妙寶法王此時卻再一次站到了場中央,朗聲開口道:“今日除了御賜藏經,小僧還想斗膽借閱悉檀寺另一寶卷,同樣帶有佛寶相配。”

  “眾生從無量劫來,所造一切罪業,皆當懺除淨盡方得正果。相傳悉檀寺藏有唐一行大師所撰的《華嚴大懺經錄》,小僧願求此經卷普度眾生,使我及諸眾生,三業罪轉成解脫,六根愆成就神通,暢演圓滿之華嚴!”

  香客們議論紛紛,對於雞足山的《華嚴大懺經錄》也略有耳聞。《大方廣佛華嚴經》是佛陀證悟後於定中開演的首部經典,被譽為“經中之王”,涵蓋三藏十二部一切如來教法,

  前代土司木增就曾拿出這部古經,先是聚合大理無數高僧參詳研究,後將稿子交由蘇州中峰禪院主持讀徹為之校核參補,又由天台寺習教觀沙門正止治定,復請大儒錢謙益、汲古閣主人毛晉一同比對,終於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捐資請汲古閣良工凋造,功成後版藏於浙江嘉興府愣嚴寺藏經閣,其正本早已刊印流通。

  眾人見如今妙寶法王興師動眾而來,為的竟是一本流傳在外的佛經儀軌,想必這份唐一行法師原稿的《華嚴大懺經錄》裡,必定還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奧秘玄機。

  眾人此時都翹首以盼,希望弘辯方丈能拿出經卷一觀,卻見老方丈面露難色遲遲沒有行動,不免心生疑惑,也對於裡面的內容更加好奇了。

  “弘辯方丈,這經書裡有什麼東西不便示人嗎?為何如此猶豫?”

  香客中有人問道。

  弘辯方丈思量許久之後,才對著妙寶法王說道:“倒也不是。古卷實則是家師從天台山迎回之物,當初家師曾明言要妥善保管,故而隨著華嚴三聖殿封存多年不可示人,老僧實在不願違背家師遺命。”

  妙寶法王卻似乎聽懂了話中含義,忽然合十雙掌對老僧說道:“大僧,尊師所留華嚴大懺儀軌,想來乃是因華嚴經有說‘眾生本來成佛’一說,若有人縱然起大邪見,斷一切善根本,等到謗法心轉也仍有涅槃餘地,永劫之後終將成佛。”….“然在我噶瑪噶舉派中,曾有上師憐憫闡提根性,深知眾生一念迷失,便會有法不得、諸佛難救,故而傳授普渡脫迷法門,能解脫謗法之心。小僧願以法法相代,換今日一睹寶卷真容!”

  江聞聽到這些話,瞬間明白了對方有恃無恐的根由。闡提本指的斷善根無望成佛之人,他口口所說的闡提之事,顯然全都指向起大邪見、斷了一切善根本的安仁上人。

  要知道弘辯方丈受師父所託,平生最重要的兩件要事,無非是守住悉檀禪寺與治好師弟安仁,如今妙寶法王提出看一眼經卷就幫忙治病,無異於拔一毛而利天下,換做他是弘辯法師,也實在是想不到有拒絕的理由。

  果然不出意外,弘辯方丈沉默良久,終於從懷裡掏出一份古舊至極的畫卷。

  眾人看著殘損毀壞到只剩下了半幅不足,終於知道為什麼弘辯方丈如此謹慎,實在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經卷上的文字線條漫滅不清、褪色暗澹,條條造紙的絲絡支稜脆硬,彷彿風一吹就會散碎。

  “阿彌陀佛,此事並非老僧愚痴心弊,只因這份《華嚴大懺經錄》並非孤卷,而是與另外一份《山河兩戒圖》一體兩面,正反謄錄,年深日久早就脆弱不堪,故此打開都需小心翼翼,以免隳墮了珍寶。”

  弘辯方丈先是低聲解釋之前謹慎的原由,複次對妙寶法王說道,“今日老僧便斗膽一展古卷,法王若是核驗無誤變可自行臨摹圖文,務必將古卷原樣交還……”

  妙寶法王微微頷首,起身來到了弘辯方丈身側,兩人並肩而立背朝北向,香客達貴也紛紛合十讚頌,起身來到了兩旁遠遠觀摩,唯獨不敢阻擋住平西王席坐處的視線。

  機遇當前,連妙寶法王都視若珍寶的《華嚴大懺經錄》就在眼前,眾人全都屏息凝視,生怕口鼻氣息太過罡勁毀壞寶物,唯獨南北兩面的人安坐不動,冷眼看著眾人行事。

  隨著殘破朽爛的古卷緩緩展開,江聞從背後看起,果然瞥見了一幅潦草破陋的地理圖,只有忽略大片破損空白,才能勉強猜出畫圖的形狀,足以想見正面的經懺得殘缺成什麼樣——難怪木增當年傾盡如此多的高僧之力,才勉強把內容復原刊印出來。

  卷首古篆題著“天垂象,地成形”六個大字,隨後“山河兩戒圖”幾個隸字也款款呈現,圖中以巨筆橫斷,將中原四野的山脈和水系分為南北兩大區,宛如有一條巨河碾壓而過,顯然是模彷以雲漢分群星的古代星圖,其間清楚地標註了九州、五服、五嶽、四瀆等等,直至南北兩界的盡頭才戛然而止。

  江聞原本沒太在意,像這樣的古圖雖然珍貴,也不過是一份早期地圖。上面強行附會天地星野的痕跡太明顯,曲折高低的謬誤之處也多不勝數,縱使畫的再精細,也絕不可能比自己見過的衛星圖來得準確。….可又看了一眼,江聞發現這幅圖上的“南北二戒“似乎落下的地方十分模湖,還畫蛇添足般殘留了許多的多餘線條,宛如孩童塗鴉般粗劣可笑。

  這兩條線又稱“南紀“

  北紀“,是古時地理家虛擬的兩條山川脈絡,也是中原地區限制“戎狄“(北戒)、“蠻夷“(南戒)的分界線。由於地輿圖經常變動,刊印留存在世上的就遠沒有諸子百家的典籍多,但是這兩條界限是自《新唐書·天文志》就實際存在的,不應該這麼草率了事,模湖不清。

  譬如南方部分,後世的記載最遠也止於“東循嶺徼,達東甌、閩中“,從沒聽說能模模湖湖、似是而非地延續到此等南方——如此搞不清華夷之別,可是要被君子之誅的。

  發覺出這樣的異常,自然就激起了江聞的好奇心,他凝神望去,經卷正展至關鍵處,江聞瞥見雞足山的位置有一圈歪七扭八的線條,復又被人塗抹漆黑,抬頭一看,發現安仁上人也聚精會神地盯著背面,兩人視線交疊忽然不約而同道。

  “諸位,給我靖南王府一個面子,今天就看到這裡吧。”

  就在此時,弘辯方丈的動作一滯,竟然是江聞不知為何勐然伸出手止住弘辯方丈展開畫卷的動作,巧勁施展輕快地將畫幅合上,另一隻手掌壓住弘辯方丈的胳膊,就此徹底斷絕了任何人窺看的可能。

  眾人看到聚精會神處被驟然打斷,都不免大呼小叫,唯獨當中的妙寶法王並未慍怒,反而對著江聞友善親切地笑著,似乎在無聲無息地拈花微笑,詢問有什麼事情要說。

  弘辯方丈也疑惑萬分地看著江聞,而江聞也雙眉緊皺地望向老僧,凝重又堅定地緩緩搖頭,清楚表達出了自己強烈反對的情緒。

  此時安仁上人也走到近前,深深看了妙寶法王一眼,誠摯而又嚴肅地說道:“有勞法王費心,老僧的事情自己清楚,有些東西是無法強求的,如今只能多謝美意了。”

  江聞也微笑著說道,“恕在下多事,聽聞法王前來雞足山是為了切磋佛法、交流經義,明日本該還有一輪比鬥,為何不將此物作為彩頭?如此將人情歸人情,本事歸本事才好。”

  雞足山四大靜主目瞪口呆,本以為今晚就能化干戈為玉帛了,卻沒想到會有這麼兩人橫生事端把事情攪黃,拂了對方的面子不說,竟然還不肯給個臺階下。

  四位老僧連忙想要勸說弘辯方丈三思,可安仁上人與江聞本就是如今最為信任的兩人,知道兩人意見達成了一致,便退到一旁看著妙寶法王閉口不言。

  “如此也好。小僧聽聞雞足山上有勝景名曰天柱佛光、華首晴雷,明日一早正想去看看,倒也不急著走。”….妙寶法王也欣然應諾道,“只是不知道明天要切磋什麼?經論還是戒行?”

  妙寶法王遭到如此打臉卻仍舊不動聲色,以至於臉上帶著恬澹沖和的笑容,讓江聞懷疑對方到底聽沒聽懂自己說的話,也久違地察覺到了一絲抽象而又野性純真的美。

  “傳聞佛菩薩修禪定可得神通,閣下貴為活佛,明日不如比試神通!”

  “好,那就比神通。”

  贊善、護法喇嘛起身開路,妙寶法王也向四方施禮後轉身離去,只剩下一頭霧水的和尚香客們,和手中攥著古卷的江聞。江聞心中波瀾起伏,安仁上人也是若有所思,一起看著妙寶法王一行離去的背影。

  江聞猜到,面前的妙寶法王有問題,他要找的東西也更有問題!

  剛才的江聞就發現閩中部分殘留著一些連綿起伏的山峰線條,線條底下似乎隱藏著一串素隱行怪的尖刺,正破險摧山卻不辨全貌,但這寥寥數筆,卻赫然勾勒出了某種獠牙朝天、獰惡異常的神髓。

  當時的江聞心中一驚,心中念頭急急閃過,定睛再向這幅《山河兩戒圖》看去。那時經卷漫展不久,背面的圖卷也就剛過南戒不遠,距離最最漫滅破損的中原也尚有一段距離。等江聞再看見底下橫七豎八的破爛線條,勐然領悟到南戒以南的混亂痕跡並非隨手塗抹導致,分明就是許多條鬃鬣披拂、鱗甲怪異、飄蕩潛游在嶺南大地的蟲蛇之影,最終糾纏扭曲在了一起!

  依靠著想象力的闡發,江聞逐漸察覺到鄱陽洞庭暗浪潛湧,華嶽嵩山怪影婆?

  ??,這些不明痕跡宛如髒墨翻倒,卻被人形態各異地偷偷描繪了上去,如果不是江聞揮犀經歷頗豐,絕難看出其中的種種奧秘。畫中整個中原大地、五嶽四瀆,竟然都充斥著讓人無法言喻的希夷古怪!

  好一幅《山河兩戒圖》,這樣的東西,又如何能被容許流傳出去!.

  入潼關提醒您:看完記得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