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二十五章 若教眼底無離恨

 鬼怪傳說再一次湧上心頭,想到或許踏出的下一步,就是被障眼法隱藏起的懸崖,品照大驚失色地甩開了對方的冷手,大聲咒罵著眼前的小孩,可小孩卻只是冷坑站在原地,用輕蔑而蕭條的眼神看向了他。

 【馬上就到……】

 【不要害怕……】

 話語中身份角色的互換,讓品照瞬間頭皮發麻,他似乎才是那個迷路在森林中的小男孩,而對方正袍袖飄飛地蹈行在深林之中,化成月下形狀不定的鬼魂。

 但下一刻,品照就驚奇的發現遠處人影,竟然真的穿著單薄僧衣,頭也不回地往密林深處走去,而自己的視線驟然降低,幾乎要被滿地衰草遮擋淹沒,同時身穿破破爛爛的衣服滿頭是血,站在原地因失血發冷,也因驟然襲來的恐懼而顫慄。

 品照很想以吼叫減輕驚懼,但對方即將消失的身影又帶來了孑然孤寂的全新恐懼,於是品照的腳步就像先前一樣,不由自主地開始挪動著,跌跌撞撞往前奔跑著。

 那隨風而來的聲音嘶啞冷漠,是個冷血無情的臺下看客,愈加像個奸計得逞的鬼怪,品照心中天真善良被踐踏的憤怒開始燃燒,憤怒讓他的身體溫度回升些許,更加堅定地邁步往前。

 【跟我來吧……】

 【就在前面……】

 在道路的盡頭果然是片危崖,嶙峋山骨就像是巨獸永不饕足的牙齒,等待獵物自行馴服躍下,品照冷笑著停止不前,看著危崖旁那身飄颻欲下的僧衣,又看著自己這雙帶著淺淡屍斑的小手,似乎已經能聽見墜崖時急掠而過的耳旁風,自己絕不會讓它的詭計終究實現。

 可到了這時,僧人也再沒有任何舉動,就這樣駐足於危崖旁,只顧凝望著品照所在的方位,品照有些猶豫,忽然發現不遠處悄然出現的奇異景象。

 什麼樣的景象能算奇異,是上岸行走的鯨魚、口吐人言的獅子,還是停靠在火車站裡的輪船?品照不清楚這些,但他知道在草木搖落而零丁的密林中,那唯一一顆蒼茂聳翠的大樹,絕對算得上是一處奇景。

 隨風而來的聲音越來越奇怪,品照遙望樹下驀然出現的兩道人影,正處在僧人與自己絕對中間的位置,伴隨著飄逸而誇張的無聲動作,各自喝下了一杯酒。

 【縱使景好莫停留……】

 【快去霧路遊翠國……】

 時隔許久,品照才在逆風位聽見風中夾雜著女子悽婉的唱詞。

 那是她在月色下吹起口弦,還有男子那低低不斷的抽泣。麼些語中那些悽婉至極的唱詞,無一不是在規勸男人要堅定死亡意志,沮喪無比的男人為此終於被打動,雙方似乎達了殉情的一致,終於來到懸崖邊上。

 天月與僧人一樣冰冷,男女也絲毫沒有發現僧人的蹤跡,藏藍衣裝的男子踟躕上前,卻更像是被一身大紅衣裝的女子牽挽拖拽著,一點點地靠近危崖。

 風中再次傳來男子的哭訴,在殉情態度上,女子似乎永遠比男人堅決、主動、果斷,可癱軟在地的男子仍舊不願離去,臨陣退縮的模樣讓人覺得可悲又可笑,最後甚至跪下求她放一條生路。

 【當真不願意嗎……】

 【忍心我獨自走……】

 女人的力氣終究不如男人,她只能狼狽又頹唐地站起身,用一種悽婉而悲愴的模樣看向男子,明明相隔遙遠,但品照卻能在悽清月光下,看清楚兩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如此地真實生動。

 女子孤獨地走到了懸崖邊上,每走一步都回頭望著,再次唱起了悽婉的唱詞,那月色下吹起的口弦,似乎在呼喚著霧路遊翠國的大門為自己打開,永恆豐茂的無憂國度在此夜降臨,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

 迎風躍下的那一刻,女子為自己繡的大紅嫁衣獵獵迎風,衣襟上畫著風鬼首領阿莎咪的形象,那是騎一匹青鬃母騾的女人模樣,手拿一個會放風的角狀物,背景則是高山、雲團和捲起的風——這象徵阿莎咪與她相愛之人未能結合,被逼遠嫁,殉情的她最終被狂風捲貼到了驚濤崖壁之上。

 品照目眥欲裂地看著這一幕,那和尚明明就在咫尺之遙,卻沒有絲毫伸出援手的意思,只顧無聲唸誦著冷漠的經文。看著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品照甚至覺得見死不救的人是自己,災業竟然被這狡猾的山中鬼怪,悄無聲息地轉嫁到自己頭上!

 懦弱的男人正茫然站在崖邊,忽然間可能是狂風,也可能是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道,猛然推在了顫顫巍巍站著的男子身上,只見他踉蹌兩步向前倒去,隨即又踩中了一顆圓滑的石子,最後身體不受控制地仰倒而下,墜入危崖之下!

 【如來捨身壽命,現取滅度……】

 【如來入於中陰,教化眾生……】

 冷漠無情的經文於耳邊清晰,品照就在那一刻才發現,自己竟然跨越遙遠距離來到危崖邊,順勢就想要揪住和尚的衣領,卻忽然發覺刺眼的紅色在眼前如血燃燒著——怒火汙染的眼睛與明亮悲傷的眸子,在那一刻的時間相望於一處,彷彿凍結了時間,但無窮無盡的話語都凝固在女子不斷吐血、毒藥發作的嘴邊。

 品照宛若雷殛地伸出雙手,拼命拉扯住了女子的衣帶,身體卻忽然癱軟無力地往前倒去,隨即也要墜入懸崖絕壁,但品照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了面前女子那熟悉無比的面容上,他即使閉上眼眼睛也能回憶起她嘴唇、眼睛、鼻子的弧度,還有無數次對自己綻放笑臉的模樣。

 女子還在緩慢墜落,時間濃稠得彷彿靜止不動,品照一遍又一遍溫習著她的唇部動作,那是一句被他牢牢記在了腦子裡的簡短話語。

 【阿掝林,為什麼是伱……】

 【不要來霧路遊翠國找我……】

 時間恢復正常猛然加快,山崖墜落的大紅嫁衣飛舞,翩躚美感在品照眼中逐漸變成了炙熱而黏稠的鮮血,猙獰血管在刺目的紅色中爆裂,又有殘忍血漿在沿著石縫流淌。

 品照清楚看見一扇由模糊血肉組成的大門正在半空中悄然打開,慘淡淋漓的絲絲血跡爬遍了視野的每一個角落,背後是比黑夜更加沉重模糊的暗色,彷彿給這片世界都罩上了黯淡濾鏡,最終凝結成為讓人不忍猝睹的“殉情”二字……

 …………

 “你醒啦?手術很成功。”

 等到品照驚叫著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躲在一處漆黑無比的巖洞之中,外面是永無盡頭的漫天風雨,江聞和妙寶法王的樣貌正完全佔據了視野,江聞嘴裡還說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是在哪裡……我們脫困了嗎……”

 品照扶著腦袋,只覺得口乾舌燥,喉嚨裡像用刀片在切割聲帶,江聞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急於起身的他按了回去。

 “你是不是覺得喉嚨很痛?這很正常,畢竟你剛才大吼大叫了半天,就差把喉嚨給吼出來了,所以現在還是安靜點聽我說就好。”

 江聞凝視著巖洞外的悽風冷雨,繼續對他說道。

 “我發現雞足山陰的古怪似乎是隨著林中瘴氣出現,因此我們一路朝著青竹長老所指的山崖跑去,在躲進巖洞中後各種怪狀果然就減輕了許多——然而幹麂子還是追著我們不放,因此這裡已經是短短時間裡藏身的第三個巖洞了。”

 品照的神情逐漸黯淡了下來,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江聞也看得出來他心有所思,乾脆直接警告道:“閉嘴。你要是出言敢擾亂軍心,我就把你說的夢話通通寫出來,再拿去麗江城裡分發!”

 聽到這些威脅,品照只能雙眼無神地選擇噤聲。

 妙寶法王也寬慰地拍了拍品照的肩膀,他先前奔走在風雨之中,雨水慢慢滲入了綁紮傷口的束帶裡,可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掙扎,乃至於一路上甘之如飴地繼續發力奔跑,此時對江聞的舉動也是淡然一笑。

 “小僧總覺得品照知道的東西,或許對我們脫困有所幫助。”

 江聞點了點頭,繼續打坐直至緩下一口內氣。

 “不需問了,江某已經打聽清這裡面的緣故了。品照乃是麼些人,他們認為玉龍雪山是至高神明,雪山下這世間為玉龍第一國,雪山上的天境為玉龍第二國,但前者諸多困苦、後者渺茫難期。而品照所說的霧路遊翠國,就是陰間的玉龍第三國,乃是一處專給殉情男女鬼魂居住的世外桃源。”

 妙寶法王看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深林陰影,明眸雙眼竟生出疼痛,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阻止著他的窺探,內心逐漸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殉情男女死後之所?”

 江聞點了點頭,繼續補充道:“正是。我本以為品照是騙了誰家閨女殉情,然後自己貪生怕死跑了出來,可沒想到他比我想的還要膽大包天。”

 江聞喘了口氣,抿去嘴邊滴落的雨水吞下,繼續說道:“品照家族中子嗣艱難,他姐姐是從霧路遊翠國‘換稀’而來,最後果然也因殉情而死。品照靠著巫術闖入其中想要救回姐姐,最終觸怒了霧路遊翠國中的鎮壓殉情鬼之神‘卡冉’,勢要將他也捉進陰間,要不是安仁上人將他救出來,幾個月前他就該死了。”

 妙寶法王皺著眉頭說道:“如果以此來看,品照以凡體觸怒鬼神,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活下來才對。”

 江聞聳了聳肩表示無可奉告:“誰知道呢,或許因為他是歸閻羅王罩著的,麼些鬼神給了點面子也說不定。”

 過往的記憶與詭異夢境重疊在了一起,品照神情痛苦地想要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往山洞中冷靜片刻,腳下卻被某種事物絆了一跤,下巴磕在了堅硬的洞壁之上,頓時鮮血橫流。

 品照惱怒地轉過身去尋找元兇,卻發現自己正被巖洞中一張猙獰恐怖的鬼臉緊逼凝視,沒有眼皮的銅鈴雙目近在咫尺,甚至能看見上面浮現的通紅血絲。

 “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