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二十五章 若教眼底無離恨

 品照仰倒著屁股著地向後爬行,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在巖洞中不斷重疊震動,直到一隻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

 江聞頭疼地晃了晃腦袋,似乎耳朵也被這一驚一乍折磨不輕,他不知何時來在了幽深漆黑的石洞內,伸手拎起品照,指著面前染血凸顯的畫面說道。

 “你嚷什麼?你看仔細了,這不過是個石雕塑像!”

 江聞保持著捂嘴的姿勢,帶著品照往石洞深處走去,憑藉微弱的光線勉強能看見一些扭曲變形的影子逐漸浮現,四周石壁上是時深時淺的浮雕,肖形刻琢儼然如生,身上肢體豐滿而扭曲,其中完整的已經從岩石中徹底剝離,殘缺的卻還有大半身形隱藏在巖中,此刻在式微光線影響下,竟像是斜披絡腋的菩薩正欲退身遁入岩石之中。

 “這裡本來就是宋僧在巖下開鑿雕刻的佛窟,塑型造像不計其數,裡面自然也會有些夜叉羅剎模樣的神怪侍立。”

 江聞娓娓道來的話語,終於緩緩消解著品照的驚恐,他臉上不自然的表情因此而逐漸散去,直至他猛然看見倚坐於束腰長方座,腳踩著仰蓮足踏的主佛雕像,才再次發出沉悶的驚叫,使得恐懼捲土重來。

 只見蓮臺上那尊磨光肉髻、面相豐圓的佛陀結印而坐,一切都好像與平常無異,但本該平正慈祥的佛面上,卻猛然又長出了一張佛面,共同佔據著本就狹小的空間,也讓平正五官變得扭曲畸變,詭異無比。

 “咳咳,我也很想檢測一下宋僧的精神狀態,為什麼會在佛窟裡雕滿這些畸變之像,細數下來竟然沒有一處正常。”

 江聞緊捂著品照的嘴,抬眼掃過四周,這裡的模樣乍一看毫不出奇,但細細看去總有些問題凸顯,比如刻錯地方的眼睛,長得離奇的口鼻,乃至於斜長在脅下的短手細腿,都能體現出當年宋僧雕刻時的精神異常。

 他沒有告訴品照,其實主佛肉髻頂上還藏著一張人臉,正好仰目朝天望向穹頂,彷彿被某顆冥冥之中的星辰所吸引陶醉痴迷。

 退一步講這三首佛也不算什麼,先前的幾個佛窟更是全都詭譎離奇,譬如羅漢洞中雕滿了乾屍般的阿羅漢,非但毫無威嚴神聖之感,還用敘實手法刻滿了屍體腐敗變化的細節,滿窟乾屍羅漢的浮雕就這樣層層疊疊,直達窟頂。

 另一處藏身佛窟則更加詭異,只見洞中頭戴高寶冠,面相豐胰的觀音塑像靜立於內,卻被雕刻出了頭大身小的奇怪比例,寶冠之上突兀地又生出了一連串大小不一的頭顱,層層疊疊而上三層,彷彿一座由畸變增殖人頭組成的獵奇京觀。

 當初地窖中坐化而死的宋時僧侶,只留下了【不見真佛,不得解脫】的遺言,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們眼中的神佛究竟是何等模樣,幾百年前的他們又在雞足山陰經歷了何等恐怖的遭遇,才會呈現這般在平靜如水中,展現出逐漸瘋癲的可怕模樣。

 “江流兒施主,快帶品照出來,幹麂子又追過來了!”

 可能是先前品照的驚叫,引來了幹麂子的聞風而動,這一次被尋覓到的時間遠比上次更短,幾人尚來不及多加休息,便只能匆忙不已地往佛窟外跑去。

 “品照你繼續往上爬,我們負責引開幹麂子。”

 生死逃殺即將繼續,江聞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囑道:“別給我胡思亂想,也別往後看。我們三個能活著進來,就都得活著出去!”

 品照愣了一下,感覺到了江聞格外篤定的態度,他只能試圖忘卻林中那一抹紅影,開始手腳並用地往危崖之上攀爬,試圖悄然躲避幹麂子的追捕。

 而江聞與妙寶法王屹立在佛窟洞口,宛如兩尊鬼神辟易的護法神明,阻擋在了幹麂子的必經之路上。

 洞外的風雨如晦不曾停歇,江聞與品照從半懸空的崖壁往外看去,已經有密密麻麻的幹麂子蜂擁而至,正沿著陡峭的石壁向上攀爬,而遠處密林草木皆兵,似乎還有更多的鬼物往這裡匯聚,一眼望去不下千餘。

 一輪鬼月以猩紅色澤幽幽冷冷地俯視,在天空中毫無規律地遊走移動著,先前的噩夢轉瞬之間便捲土重來。

 如果不能擺脫這些鬼物的糾纏,搜尋駱霜兒的行動就無從談起,但若是駱霜兒遲遲不出現,他們也無法離開雞足山陰擺脫糾纏,這兩件事似乎擰成了一個死結,將三人牢牢困死在了裡面。

 “江流兒施主,如果按品照所說霧路遊翠國是衝著他來的,我們倆中想必需要有人護他出逃,另一個人才能脫身而出繼續救人。”

 妙寶法王淡淡的笑容,似乎早已看穿世間一切離合悲歡,“如今品照已經甦醒,是時候做個決斷了。”

 江聞斜睨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法王何必明知故問。霜兒是我妹妹,理應由我去救,江某隻是擔心品照的安危。反正你若是死了,經卷我就勉勉強強燒給你好了。”

 妙寶法王爽朗地哈哈一笑,站在佛窟崖邊篤定說道:“小僧答應過弘辯大僧,如今就算粉身碎骨也會護得他周全,江流兒施主不必擔心,經卷且保管好,小僧自會來取!”

 言畢,他就從危崖之上一躍而下,姿勢宛如泰山瞬崩,徑直跳入了幹麂子堆中,沉渾雄健的招式橫推直打無一合之敵,偶有沾身的幹麂子也被怒揮的袍袖掃飛出去,如同精鐵鑄打而成的身軀無可摧折,皮膚也竟然在拙火瑜伽的加持下,顯出了灼熱發燙模樣,沾身雨水大都尚未來得及淌落,就已經揮散成一道道汽霧。

 微微嘆了一口氣之後,江聞雙足在石壁上連續點踏鳥翔而下,朝著品照與妙寶法王所在的方位奔去,山腳下密密麻麻宛如蟻附的幹麂子,果然完全不顧江聞的單獨行動,甚至有意無意地繞開了一條道路。

 江聞將輕功催動到了極限,此時必須借用妙寶法王拼死爭取來的時間,找到駱霜兒的下落才行,否則時間拖得越久,全軍覆滅的可能性就越大。

 暴雨中感官被遮擋削弱,但江聞即便雙目緊閉也未曾停止搜尋,只因為他察覺到了如針刺般的威脅。

 那是絕頂高手才會有的感知,能讓冥冥中的方位清晰可辨,乃至於就像是一處早已設定好的陷阱——況且暗處很可能還隱藏著高手。

 一位精通獨孤九劍的高手。

 破山神廟前的令狐沖,一劍就能把十五個絕頂高手刺成瞎子,在眼前這樣的密林中,獨孤九劍的威力只會被無限放大,依靠江聞對獨孤九劍的深諳,此時誰佔得了先機,無疑就有了極大的勝算。

 可知道又如何,那裡宛如黑暗中的燈火,江聞明知是計也不得不往那裡闖。他很快就來到了一棵四五人合抱也未必能及的巨樹邊上,四周不見兵刃殘留,老樹身上卻遍是刀創劍傷,慘況駭人。

 來不及辨認痕跡,江聞就看見樹幹高處橫掛著兩具屍體,蒼白指尖仍在往下滴滴垂血,緩緩滲入腳下的泥土之中。

 江聞提刀在手心中一跳,知道自己這次是來對地方了,這兩個人粗布麻衣骨骼健碩,顯然就是喬裝打扮的武林好手,既然他們的屍體會出現在這裡,駱霜兒也一定就在不遠處。

 繞巨樹半匝,他就瞥見了一道白衣身影倚坐在樹下靜靜不動。該女子正是妙齡的模樣,眉目精緻如畫,肌膚猶如白雪抹胭脂,任是誰看了都要讚歎一聲傾城絕色,隨即忍不住一看再看。

 那張精緻側臉毫無疑問就是駱霜兒,她的一隻手臂染滿鮮血置於身後,可即便是這幅蒼白失血的可憐模樣,也絲毫遮擋不住絕色模樣。

 江聞連忙上前查看,飛快來到昏迷不醒的駱霜兒身邊,伸手把脈只察覺她氣息脈搏都虛弱到了極致,幾乎就要徹底失去生命跡象,唯獨剩下胸口處還有一絲溫熱如故。

 “是誰……”

 兩人身形緊貼的時候,江聞悄然聽見昏迷當中的駱霜兒微弱聲音,連忙大聲回應道。

 “不要睡著!是我!我來救你了!”

 言畢,江聞就從嚴重損耗尚未恢復的氣海內力中,艱難擠出一道精純內勁渡駁入了駱霜兒的經脈,同時也在她的耳邊繼續呼喊,希望幫助她儘快回覆神智,同時發力想將她攙扶起來向安全處走去。

 忽然間,江聞只覺頭頂樹葉擾動亂響,他立即擎刀望向頭頂卻一無所獲。

 但這一切的起因其實是是腳邊樹根,根鬚扭曲盤繞的泥土中,某種事物驟然開始瘋狂蠕動翻湧,一隻乾瘦黝黑的手掌出其不意地伸出,竟然猛地攥緊了江聞的腳踝!

 江聞心中大驚,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躲在厚重的泥土當中,一時間不由得失了防備,左手揮刀正要砍向疑似幹麂子伸出土表的怪手,卻忽然聽見安仁上人熟悉的聲音,正從腳下艱難傳來。

 “施主小心……千萬不要上當……”

 江聞愕然回頭,揮刀的動作停滯在了半空,但這一切並沒有讓他心中的警示得到任何緩解——他的大腦飛快盤算著,如果土裡忽然冒出來的是安仁和尚,那真正的讓他如芒在背的威脅,如今又會在何處?!

 就在他遲疑的那一剎那,只聽駱霜兒嚶嚀一聲,再度吸引了走他的注意。

 “你終於來了,聞哥……”

 駱霜兒站起身來緩緩睜開眼,一雙眸子最是剔透明亮,猶如碾碎了星辰綴在其中。

 四目相對之下,江聞的眼中綻放出難以置信的神采,喉嚨上顯露出一道極淺極薄的傷痕,只像是被輕如蟬翼的葉子割傷,漫天血花噴湧而出。

 駱霜兒原本蒼白的面龐,迅速化作如花笑靨,竟是江聞從未見過的嬌憨模樣,臉頰微紅彷彿陷入了戀情的深閨女子,只可惜沒人看見她嬌柔的手指間正拈著一柄帶血的長劍,整個人款款倒向江聞的胸口。

 “霜妹好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