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紀元 作品

第七百六十四章 國王(六)

  “既然死人不必關心生者之事。”黑騎士說,“那你便不需要知道答案。”

  “我是腦袋搬家,不是沒長腦子。”刺客毫不退讓,“你給不了我解脫,也不願告訴我答案。黑騎士,一切便不會如你所願。”

  “讓我們走著瞧,吟遊詩人。”黑騎士轉過身,面對學徒。“鑰匙和投降都不可能挽救局面,尤利爾。你很清楚。你有選擇,這就夠了。”

  他再次將聖經丟給學徒。它插入地面,正在尤利爾腳尖前,當他低頭去瞧時,劍柄兀自顫動。

  ……它曾被黃昏之幕的社長奈笛婭獲得,她稱之為“鑰匙”。

  ……誓約之卷靜靜地躺在口袋裡。它曾解開“勝利者”等人對麥克亞當的效忠契約,並重新訂立同盟的秩序,人們稱之為“聖米倫德之約”。

  一者為希望與自由,一者為約定與枷鎖。尤利爾沒去碰。“這是投名狀嗎,大人?只有這麼幹我才能活著走出拜恩的王宮?”

  “想走的話,你的死活都不影響。我辦得到這種事。”

  “這倒不假。”刺客施蒂克斯嘲弄地鞠躬,用腦袋作出“請”的姿勢。

  那還是我嗎?尤利爾笑不出來。這傢伙很不對勁。學徒看得出來。尋常亡靈是不可能保有生前的人格和記憶……部分記憶或許會被軀體儲存,但靈魂決不會。火種熄滅後,象徵個體的意識也隨之而逝,重燃的只是遺骸。屍體生靈正如林木結果,是新的靈魂的萌發,擁有全新的命運。然而這刺客……

  他死了,尤利爾心想。腦袋搬家,不死也難,但身軀的失活並未使他的魂火熄滅。一定有東西——某種邪惡手段,比如死靈魔法、回魂詛咒之類的玩意兒——隔斷了二者之間的聯繫。仔細想想,失去肉體的神秘生物的靈魂,雖然很少,可我也不是沒見過。

  尤利爾受過神秘領域七支點的正統傳承教育,知道火種相關的常識。此時看來,權威似乎也不盡然:都說神秘者死後變不成幽靈,但人們不也說過,無名者的天賦沒有職業極限,可能施展任何神秘麼?

  然而,若這樣就能驅散生靈對死亡的恐懼,人們早就學習西塔一族了。世上不滿意自己人生的傢伙大有人在,卻只有一小部分願意捨棄性命。尤利爾無疑不是其中之一。死是最糟的結局,死者將失去活人的一切權力,從此與加瓦什的灰土、骸骨和寂靜為伴。照實說?或許我只是不想把腦袋當帽子用。

  最關鍵的是,亡靈領主的稱號說明了一切。“死而復生”的施蒂克斯,如今已受他操縱。

  學徒只得打量下手的目標:老邁、平靜、威嚴。這是麥克亞當,聖者本人。他有夢中那位皇子的儀態,儘管多了皺紋和傷疤,卻更富王者風範。

  這位國王當過皇帝,曾為此謀殺了父親和兄弟,還把帕爾蘇爾逼入絕境。他曾是“勝利者”維隆卡的侍從,還提攜過喬伊,讓後者加入銀歌騎士的行列。他擁有能夠確保忠誠的“契約”天賦,生來便是統治者。

  他遭到背叛,即將喪命於此。

  我會怎麼做?尤利爾也想知道。若說他至今沒動過殺人的念頭,那真是不切實際。說到底,尤利爾也只是常人,而麥克亞當於他只有陌生,此人的榮譽和功勞對錶世界的來客只是過眼雲煙,秘密結社的危局卻關係著他的所愛之人的命運。

  是的,我愛他們。尤利爾心想。出於憐憫,出於對女神使命感的虛榮,出於身為人的道德,我要保護他們。無名者不該被無辜燒死。若七支點與國王的戰爭是內鬥,是尋仇,是政權之戰,尚在文明所容忍的範疇內,那對無名者的屠殺滅絕行為便是徹頭徹尾的邪惡。我竭盡全力阻止邪惡之事的發生,這無疑是正道。

  而麥克亞當也是無名者,我難道不該將他算在內嗎?國王保護過結社。他不是我的敵人,起碼現在不是。

  那便只有逃走。尤利爾知道黑騎士在背後盯著他,尋常魔法躲不過空境的搜索,他必須另想辦法。

  聖堂陷入了片刻寧靜。施蒂克斯緊盯著亡靈騎士,後者只是幽焰靜靜地一掃而過。他們身後,“神像”在沉睡中引頸受戮。

  “你怕什麼,黑騎士?”刺客開口,“謀逆是你的榮譽,不必拱手讓人。”

  “人頭不是我的勳章。”

  施蒂克斯一聳肩。“是的。死亡才是。你我本是他手上的棋子,這種生活真是沒個盡頭。我想你說得對,這世上才是真正的地獄……我會先你一步離開,不死者領主。倘若諸神有眼,你也會有死去的一天。”

  尤利爾皺眉瞧他,不明白這話的含義。

  “小子,看什麼?雖然你是聖米倫德之約的第二任主人,但想做處死國王陛下的劊子手,你還不夠格。”他衝學徒微笑。

  “他又不是我的國王。”尤利爾警惕地說。

  “作為傳教士,你這為自己開脫的能耐倒是數一數二。”刺客遺憾地撒開手,讓人頭在地上彈跳、滾動。“很好,就讓我成為蠟燭,為你們照亮前路罷。”他閉上眼睛。“這樣一來,我的靈魂多少會有點詩意的成分,是不是?”

  黑騎士無動於衷。

  尤利爾心知施蒂克斯要行動,卻無從察覺方式。頃刻間,只聽“砰”一聲巨響,花窗炸裂,柱樑墜落。聖堂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腳下地動山搖。學徒竭力保持平衡,並試圖捕捉刺客的行蹤。

  ……到處都沒有。連無名者的火種也察覺不到,看來這傢伙變成亡靈後仍有刺客的能耐。“你控制不了他?”尤利爾問亡靈領主。

  “是契約。”黑騎士回答。

  “契約?”

  “誓言高於一切。你還不明白?”

  一切。尤利爾明白了。國王的契約仍存在。施蒂克斯雖然變成亡靈,但保存記憶和人格,就意味著保存了他的部分火種。死亡也不能令他背棄誓言。

  “儀式令國王陷入沉眠,但火種是不會睡著的。”惡魔領主告訴尤利爾,“一旦受契約驚動,他就會甦醒。”

  尤利爾打個冷戰。原來如此,黑騎士不在乎施蒂克斯的死活,但不能熄滅他的火種,否則國王會醒來,讓他們的陰謀破產。

  同樣的,施蒂克斯是誓言守護“國王”的人,他是為喚醒聖者而來。黑騎士死後,火種契約也會受到驚動,將國王喚醒。

  眼下王宮封閉,除去黑騎士,刺客沒有其他目標可選。或許黑騎士先一步送走“夜焰”也是出於此等考慮。尤利爾回憶起更多細節。不管怎麼說,契約讓刺客守衛國王,沒讓他為國王而死。

  但他試了又試,結果我們都清楚。尤利爾心想。黑騎士反過來殺了他,又用某種特殊手段將他的火種“復活”,避免驚醒國王。直到這時,國王的守衛終於認清了現實,發覺自己不大可能完成計劃。

  他死而復甦,只有靈魂殘存,性命不再是顧慮。對大多數人而言,死亡便是解脫……然而惡魔領主們不同。國王將手下的靈魂牢牢攥在手中,沒有誓約之卷,他們將永遠受到麥克亞當的約束,除非……

  “他主動熄滅了火種。”黑騎士說。

  尤利爾打個冷顫。他自殺了。第二次死亡。真正的死亡。一條靈魂從契約中失卻,國王即將從沉眠中甦醒。這便是施蒂克斯的復仇。

  學徒的手摸上口袋,裡面是能夠解約的羊皮卷。他以為刺客的目標是它。求生乃人之本能,看來作為旁觀者,我對身為亡靈的體會並無同感。“那夜鶯是什麼人?”

  “不重要的傢伙。”

  是嗎?不重要?你花心思逮住了人皮刺客,並將他復活,最後又眼看著他自殺。你們看起來像是有所溝通,就在剛剛。尤利爾隱約察覺到,這兩人無聲中達成了交易。但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像條拴繩的狗,被飼養者牽著鼻子走。學徒回想今夜的遭遇,也不免懊悔。『靈視』沒能得到任何預兆,反將他引入了陷阱,找到“夜焰”不是成果,而是對方早早投下的誘餌,在尤利爾踏入拜恩之前……對方的情報太全面也太細緻。

  事實上,學徒在神秘領域闖蕩已久,還是第一次受到如此針對:身在敵營,面對空境的威脅,被敵人摸清每一種手段……諸神救我。這樣真有必要嗎?我能上哪兒說理去呢!

  “你不該殺他。”學徒說出想法。

  “你有更好的辦法,怎麼不提前示範給我看。”黑騎士哼了一聲,“輪不到你教我做事,小子。”

  就在這時,忽然基座上的“神像”一動指尖,緊閉的雙眼也要隨之睜開。

  恐懼油然而生,不可遏制。“想想辦法,大人。”

  不死者領主沒回應,但他的目光彷彿在說太遲了。

  真是見鬼,這亡靈頗有種無畏的氣度,死亡於他不過是回家。尤利爾只覺一口氣卡在喉嚨裡。

  而一旦國王甦醒……

  “他很憤怒,我感受得到。”黑騎士事不關己地說,“但這一切都是出於你的遲疑,尤利爾。請你記住這點。現在你要麼在這兒等死,祈禱你的蓋亞女神大發慈悲,打破幾千年來諸神離去的謠言,現身救你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