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紀元 作品

第七百六十四章 國王(六)

  尤利爾覺得自己沒這麼大排面。

  亡靈燃燒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掃而過。“要麼拿起武器,和我宰了這老東西。我還要教你怎麼握劍嗎?”

  “不。你真是太好心了。”尤利爾擠出一句話。這傢伙還想戰鬥?和一位甦醒的聖者?這世界一定是瘋了。在內心深處,學徒只想掉頭就跑,遠離瘋狂的亡靈和即將發狂的國王。說到底,我怎麼會摻和到這種事情裡來?

  他手無寸鐵,當務之急是找東西防身。然而事已至此,尤利爾不可能再去碰“聖經”,施蒂克斯的遭遇就在眼前,任何與不死者領主相關的事物,如今學徒在碰觸之前,都得先仔細掂量一番。

  他也不可能用誓約之卷的符文之劍,國王的無名者天賦正是契約,萬一不小心斬斷了什麼,相當於讓黑騎士達成目的。當然,更可能是我這“箴言騎士”的職業擁有某種力量,才讓對方盯著我本人而不是誓約之卷……最終,尤利爾只好試著凝聚神秘,造出一把寒冰長劍。

  就在這時,月光投射在神像上,將“國王”映耀得一片銀白。

  聖堂的穹頂無聲無息間消融,彷彿雪花落入火爐。破碎之月靜靜浮在夜空,裂隙漆黑,猶如夜幕的觸角,在月亮表面蔓延,內裡似乎藏匿著無窮無盡的陰影。

  恐怖而神聖。尤利爾想起在卡瑪瑞婭的冒險經歷。那是第一次。我和約克莽撞地闖進精靈遺址,差點被水妖精當成盤中餐獻給月亮。破碎之月只收留死物,於是狼人殺死親屬供奉祂,否則就會陷入瘋狂。神靈是不同的,有蓋亞和露西亞這樣的善神,便也有死神和貝爾蒂這樣可怕的神祇。

  那奧托呢?命運是善是惡?尤利爾不知道答案。可能祂只是什麼都不做,在諸神的領域靜靜旁觀時間前進。占星師窺視祂的足跡,獲知命運的方向,然而這究竟是命運之神的饋贈,還是祂無意中掀起的波紋?

  我的命運是什麼?他聽見自己的詢問,在石室中,在浮雲之上的白塔,在富麗堂皇的教庭裡,在熊熊燃燒的酒館前,他追問自己。

  亡靈伸出手,他的魂焰無比明亮,意味著火種正在盡全力調動魔力,引導神秘的降臨。他周身的空氣扭曲起來,被磅礴的力量攪動,逐漸削薄。

  尤利爾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是某人在柔和悅耳地歌唱。

  “是時候摘下這朵花了,因為嚴冬即將到來。”

  『向南去』

  “是時候點燃這盞燈了,因為黑夜即將開始,陽光不再。”

  『到我這來』

  “是時候唱起這支歌了,因為漫漫長夜裡,我們要團結起來。”

  歌唱者操著尤利爾聽不懂的語言,但他能理解歌聲的含義。柔和,寧靜,疲憊,似乎在緩緩訴說,撫慰心靈。這不是施蒂克斯的聲音,而是屬於一個女人。死去的女人。他聽過同樣的嗓音。

  這是蒼之聖女帕爾蘇爾的聲音。

  諸神啊,尤利爾心想。這不可能是真的。他後退一步,但歌聲彷彿直刺入靈魂。我怎麼會聽到她的聲音?這支歌……阿蘭沃?這到底是……?

  “……與愛人、親人、友人攜起手吧,到午夜神殿做禮拜,

  孤身一人的霜月多麼難捱。”

  這時,“神像”忽然大幅度地晃動了一下。聖堂傳來在細小的沙沙響動,摻入歌聲中,讓迴音不再清晰。

  但謝天謝地,他沒有睜眼。“國王”麥克亞當,結社的聖者,在夢中皺眉。

  “受神祝福的阿蘭沃人,與痛苦、飢寒、悲傷永作訣別吧

  只要我們敞開心懷。”

  歌聲漸漸輕柔。

  ……石臺卻光明閃爍。學徒滿腹疑團,但有些事的答案是明擺著的。歌聲只是表現,是引起神秘出現的媒介。聖堂裡以那座石臺為核心,正在舉行某種儀式魔法,被不死者領主用來封印“國王”。此刻儀式魔法得到了加固,正在對抗“契約”產生的驚擾。

  “歡慶的火炬和鐘聲還在,請別在夜裡獨自走開。”

  一支歌結束了。

  神秘也隨之降臨。很難想象這世上有能夠封印聖者的力量。但隨著歌聲完結,“國王”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動作。

  成功了。尤利爾難以置信地想,他睡著了。亡靈領主用儀式封印了他。真乃劫後餘生。強烈的情緒衝擊著大腦,學徒無聲地大口喘息,生怕打破寂靜。

  『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尖叫。嘶號。簡直是巨鍾在耳朵裡敲響。尤利爾眼前一黑,只覺大腦就要在四面八方不知來源的巨響中過載。去。去。去。一聲接一聲,綿長沉重,單調刺耳。他頭疼欲裂,幾乎栽倒。

  “動手!”亡靈呵斥。強烈的神秘度的壓力不住增長,以他為中心,帶著恐懼和幽暗向四周輻射開來。

  但他的狀態比學徒糟糕得多,漆黑的十字盔甲上,不知何時已裂紋密佈,迸射幽藍火光。惡魔領主單膝跪地,竭力支撐,直到雙臂的傷口滲出縷縷黑色煙霧。他的輪廓在月光下扭曲成一團。

  他在熔化。尤利爾驚恐地意識到。儀式在崩潰,主持者再難堅持下去。聖者甦醒,此事的性質已從殺死手無寸鐵之人的暴行,變成了保全性命的自衛之舉。這下子,束縛學徒的道德枷鎖蕩然無存了。他揮動手臂,剔透的劍刃拖出長長的絢麗的光帶。

  國王睜開眼。

  寒意貫透身軀。聖者正凝視著我。尤利爾與他四目相對,只覺大腦一片空白。他醒了。他早就被契約驚醒,只是在儀式魔法的加力下裝作沉眠。黑騎士的陰謀敗露了。他就要殺死我們了。

  “動作快!”不死者領主喝道。

  在國王睜眼的一瞬間,黑騎士的身軀便消失不見。耳邊的巨響和呼喚交替不休,恍惚間,尤利爾只能看到一圈模糊的輪廓。月光包圍他,吞噬他,將亡靈拖入肉眼不可視的透明漩渦,只餘丁點兒陰影。他徹底死去了?還是正在被儀式魔法摧毀?

  但聖者沒有回擊,儘管劍刃加身。他只是睜開眼睛!只是睜眼而已。

  尤利爾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但很快,他發覺儀式還在生效,國王仍是籠中困獸。說到底,那歌聲和月光……這是破碎之月的儀式魔法,或能具有諸神位格的神秘。

  奧雷尼亞的末代皇帝站在高臺之上。他如神祇一般俯視,臂膀寬厚有力,面容威嚴莊重,無盡的神秘力量令所有人心頭沉悶,如負重擔。儀式魔法不斷傳遞著魔力,然而即便是破碎之月貝爾蒂的力量,似乎也難以在位格上佔得上風,雙方碰撞、糾纏、撕扯,靜悄悄地湮滅,無形的粒子波紋四處擴散,掀起末日般的風暴。

  長椅消失了,柱樑崩解,地面開始浮現出層疊的、齧咬似的深刻傷痕,王宮晃動起來,猶如將行就木的老人,每一寸身軀都在戰慄,即將步入毀滅的塵埃。而夜幕深邃寂靜,滿天星斗忽然昏暗,只有破碎之月愈發明亮,灑落莫測的光輝。

  “麥克亞當!”不死者領主吼道。他被狂暴的氣流擊退,只得以劍拄地,盔甲裂隙中冒出的絲縷火焰,也轉瞬被撕扯粉碎。但當他開口,帕爾蘇爾歌聲的餘音、迴旋著的呼喚與之重疊,竟奇異地合而為一。“下地獄去。”寒焰自亡靈空洞的雙眼中迸發而出。

  ……事實上,一切發生在瞬間。國王睜開眼,而尤利爾手中的寒冰長劍只剩半截,卻在慣性驅使中一斬而下。

  短促的、細小的粉碎聲過後,一道結霜的線凝固在聖者胸前。粗壯、血紅、連貫,汩汩翻湧。

  結束了嗎?尤利爾想知道。即便眼前景象意味著某人的生命正在逝去,他仍不敢置信。這畢竟不是其他人。國王。麥克亞當。聖者。諾克斯僅有的四位神秘盡頭的偉大開拓者,這樣的人也有死去的一天。我真的殺了他?簡直是夢中景象。

  他感到無盡的疲憊在體內擴張。

  鮮血潺潺,沿著石臺的符刻流淌,彷彿安魂夢曲。麥克亞當自始至終沒能作出反擊,儀式約束下,這位聖者只能凝視著劊子手,直到生命逝去。

  永作訣別吧。尤利爾恍惚中聽見帕爾蘇爾的歌聲。只要我們敞開心懷。一支阿蘭沃的民謠,送給死去的敵人,若她能見到這一幕,會不會真的開懷呢?

  ……國王忽然抬手,碰觸他的劍。

  “魔法劍……我見過。”聖者開口道,聲音蒼老而嘶啞,不復夢中侍從皇子的意氣。“是你。”

  尤利爾毛骨悚然,猛地後退。

  “……蒼之聖女,帕爾蘇爾。”聲音漸弱。“還有……是你。你……他們生前……沒能得到的……”

  哧。火種熄滅了。

  尤利爾睜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在他身後,破碎之月隱沒在雲中,亡靈的身影漸漸清晰。

  “你還記得。”黑騎士的盔甲下,傳來令人驚懼的火燒過般的淒厲嗓音,充滿怪異的情緒。那是憐憫還是遺憾,學徒根本分辨不清。黑騎士一邊咳嗽一邊喘息,但亡靈也會呼吸嗎?還是說這是殘留在軀體中的本能?“我以為你早忘了,老東西。”

  他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