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紀元 作品

第八百零四章 耳語遊戲

  “他會找上門的。”

  “他找到過你?”

  “目前為止,沒有。”

  我根本不意外。“那麼最多也只能給你一天時間,我敢說你的仇人已經逃了。這樣抓緊趕路也能追上商隊。”梅里曼瓦爾稍作考慮,“我會讓弟兄們一起找。”

  “這得依靠專業……”

  “無名者在外活動,充其量也只是夜鶯。”梅里曼瓦爾告訴他,“我們總是和夜鶯打交道。”

  薩斯傑用那對黃眼睛審視他:“等我見到西萊夫,會向他描述諸位執行任務時的高效和果決。”

  這話聽起來簡直是挖苦。“高效的屬下會把你塞進人偶裡。記住,只有一天時間,不論結果如何,必須出發。”

  但他們連個人影兒都沒找到,也沒有人找來。合該如此。梅里曼瓦爾心想。倘若薩斯傑的仇人真在此地,早就趁他受傷時找上門了。斯吉克司的幽靈慶典業已開始,只要目標還是活人,那多半就會離開,專業與否已經不重要。

  廢墟大樂章吹吹打打,為參演者們送行。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清晨時分,山脈外圍下起了大雨,勢如傾盆,泥沙俱下,沒人敢冒雨啟程。商隊拖到雨漸細小才動身,傭兵們無需緊趕慢趕,便能搭上順風車。

  山路泥濘溼滑,乘車堪比酷刑。薩斯傑騎在最後,因遺憾而頻頻回望。廢墟在雨中閃爍,幽魂和骸骨送別商隊後,開啟了新樂章。不管怎麼說,芬提的禮物沒有派上用場,總歸是樁好事。

  梅里曼瓦爾享受著自然之聲。沒有鬼哭狼嚎的和聲,沒有倒胃口的鐵勺子摩擦般的絃樂,沒有荒腔走板的演唱,世界煥然一新,細雨滴答和泥漿咕嘰竟也有種說不出的魅力。他開始覺得“交際花”的歌也不是那麼糟了。

  除了樂手,所有人都在雨中前行。昆松和矮人巴泰巴赫同騎,在薩斯傑前面疑神疑鬼地打量。人偶就是他們準備的。芬提除了鎖鏈,還提供了裝灰的盒子,“火雨”阿士圖羅則預備一筒可點火的箭矢。他們在梅里曼瓦爾旁側竊竊私語,對薩斯傑的選擇大失所望——斯吉克司陰冷黑暗,焚燒惡魔竟也成了值得期待的活動。

  純是在汙染空氣。梅里曼瓦爾心想。他根本不想燒任何東西。原本在威尼華茲,人們對燃燒的奇異渴望便讓他作嘔。倘若回憶太深,往事會在夢中閃現,醒來時他寧願吃生食。

  梅里曼瓦爾慢慢減速,落到薩斯傑身旁。

  “來監視我,隊長?”惡魔獵手頭也不抬地問。

  “我有事情要提醒你。”

  “請講。”

  “關於火。”

  薩斯傑抬起頭。“火乃生命之源,神秘之因。”他念道,“諸神之火露西亞,太陽與光輝,少女之神。正義加諸於——”

  “我指的是柴火,大人。”梅里曼瓦爾打斷他。“你是露西亞的信徒?”

  “不。只會念詞而已,露西亞希瑟和蓋亞的我都會。”獵手微笑。“你說的是族人的規矩吧。野蠻古老的風俗,血脈傳承的瘋狂因子。照實說,這可比獵手的平日任務更帶勁。”

  梅里曼瓦爾必須承認,這傢伙說得沒錯:“如今他們更瘋狂。”

  “別擔心,在加入你的家族前,我是從伊士曼逃出來的。危機四伏的生活我早就習以為常。”

  那並非我的家族。“我擔心的是另外的事。”

  “還能有什麼?我又不是舉世皆敵。我沒那麼出名。”

  “一頭狩獵惡魔的狼,這在當今時節也不尋常。”

  薩斯傑皺眉:“你說拜恩?不做獵手,他們和我還有什麼……”

  “自打獵魔運動結束。”梅里曼瓦爾打斷他,“拜恩人向北擴張開始,家族再也沒有收到過南方族人的消息。我們派去過使節,想盡辦法聯絡園丁,還放飛數只信鴉,統統無功而返:使節和園丁就此失蹤,只有鳥兒飛回來。它們帶去的信件無人拆開。就經驗判斷,這同樣是很不尋常的事。”

  獵手的眉頭舒展開。“這是西萊夫要我回去的原因?族人在惡魔的地盤莫名失蹤?”

  梅里曼瓦爾沒有下定論。“不管怎麼說,你既是族人,又是惡魔獵手。他大概率是為此而召見你。”

  “可算有我的用武之地了?”薩斯傑笑了,“好吧,大家都一樣,無利不起早!冰地領失落已久,堪稱是惡魔的老巢,是神聖光輝議會,他們十七年前手腳處理不乾淨,都是他們的錯。”

  “我們對當年之事的真相不感興趣,大人,當務之急……”

  “讓我來作判斷:拜恩人佔領了冰地領,那些留在南方的族人要麼藏匿要麼是死了。至於信鴉,這幫惡魔本不可能給我們回信。”

  身後的笛聲不再響起,取而代之的是琴聲。跳躍的舞曲在廢墟上空盤旋,無數只烏鴉大聲聒噪,試圖參與演唱。噪音突然強烈了上百倍,梅里曼瓦爾只覺腦袋裡“嗡”一聲響。從這糟糕至極的合奏中,他沒聽出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活人的聲音。真該死。幽靈們在發什麼瘋?梅里曼瓦爾將耳朵貼在頭上,從沒這麼希望自己是聾子。

  “你最好判斷正確。”他喊道,“否則,就別去摻和族長的事!”

  “看情況吧。”薩斯傑表示,“與惡魔相關的事,我的目標沒準也會參與呢。別擔心,後續的行程咱們分開,影響不到你。”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已告知你被派去南方的結局:失蹤,或是被當地的族人吃掉。既然你執意要當他們的盤中餐,不如成全我好了。”

  “你真要用碗喝我的洗澡水,那我也只好答應。”這傢伙漫不經心地開玩笑。“我是惡魔獵手,永遠都是。這是我的工作。”這卻不是玩笑話。

  梅里曼瓦爾看得出來,此人心事重重。他帶來的消息只是雪上加霜。狼人獵手本就有煩惱,返回佈列斯讓他無從排解情緒,而族長西萊夫的任務……

  最開始他打算派我去,梅里曼瓦爾記得當時的交談。他斷然拒絕,並跟隨“豬眼”皮奇的隊伍離開,要帶真正合適的人選回來。“我知道你從南邊來,梅里曼瓦爾。你們算是同鄉。”西萊夫將一封信交給他。“等進入佈列斯的國境再讓他打開。”

  無論是威尼華茲還是拜恩,梅里曼瓦爾都不會再回去。碎月詛咒了他,遠比狼人同族相食的詛咒更致命。一旦我踏上卡瑪瑞亞的土地,許多人的努力都將告破滅。為了避免這個結局,他願意做任何事。

  包括將探索拜恩的任務丟給一無所知的薩斯傑。

  出於內疚,他只好讓他不那麼“一無所知”。此外,梅里曼瓦爾沒打開過西萊夫的信,但他知道里面裝著給薩斯傑的報酬,他無法拒絕的報酬。這也是西萊夫容許梅里曼瓦爾拒絕的根本原因:族長沒有鉗制他的手段,卻有操控這位惡魔獵手的辦法。一旦打開密信,意味著薩斯傑再也無法回頭了。

  踏入佈列斯境內,則說明路程餘下不過半天。彼時正是逐漸滿月的季節,佈列斯又鄰近伊士曼……無論西萊夫提出了怎樣苛刻的要求,薩斯傑都沒有了思考對策的時間。

  烏鴉突然大叫,梅里曼瓦爾猛然回過頭,看到黑色的影子在林間振翅。不知怎的,他心頭蒙上一層陰翳。倘若我要做些什麼,那最好趁現在。“我這有一封——”

  “泥石流!”斥候飛馬回來報信,“前方百碼有泥石流,必須繞路!”

  “無路可繞!”手握羅盤的指揮官沒好氣地說,“左側是陡坡,右邊是山壁,我們要鑽地前進麼。”

  “前方六十碼!高地山洞!”又有斥候來報。

  指揮者抬頭望望天色。細雨如珠,聲勢漸弱。“車馬到山洞休整,我們聚集人手,清理道路。”

  厄運。梅里曼瓦爾心想,我們才走出沒多遠,就被迫停下。如今暴雨已歇,泥石流雖然威脅不大,但商隊馬車無法通行。作為搭車的傭兵,他們也不得不去幫忙。

  加上薩斯傑,一共六人前去幫手。“交際花”安修卻能舒舒服服待在車上,為大人們彈唱取樂。音樂飄出山洞,飄進梅里曼瓦爾的耳朵裡。它們藏在潮溼的髮間,完全稱不上得勁,他儘可能忍住抖它的慾望。也許他們生了篝火,享受乾燥和熱量。

  “唱什麼唱,磨人耳朵!”矮人嘀咕。“美麗又好心的夫人,卻偏偏是個聾子。”

  薩斯傑的神情彷彿在說贊同。此人對待傭兵們的態度不盡相同,他將尊敬和友善給了梅里曼瓦爾,將欣賞和讚歎給了“火雨”阿士圖羅、“鸚鵡”芬提和維修師巴爾巴泰,最後,他也將輕蔑給予安修和昆松。此人是個崇拜勇力和技藝的武夫,這點他表現得相當明顯。

  但他從沒嘲笑過安修,可能也清楚是樂手帶他們找到了賺錢的路子,也找到了離開幽靈領的車隊。沒有錢、沒有藥草,傭兵們肯定只抱著盒子就走了,不必拖著個固執的獵手,還得替他找仇人。

  在梅里曼瓦爾看來,大多數凡人其實辦不到這點,而吝嗇的貴族們反而不惜禮節——當然,也只可能是表面的禮節。人的本質是一樣的。就連西萊夫,他的家族在佈列斯,人們也得恭恭敬敬地稱呼“爵士”。

  哪怕這位爵士大人是頭狼人。

  看來佈列斯人並不懂狼人的習俗,梅里曼瓦爾邊刨泥沙邊想,伊士曼人則不然。早在拜恩得勢前,南國便早已流傳著稀奇古怪的傳說了:雪人,狼人,飛翼騎士,地獄,女巫,通往精靈遺蹟的廢棄礦洞,還有冬神……這些故事是孩子的睡前童話,是講給探險家和外地人的精彩秘聞。大家都這麼說。

  而佈列斯人沒有這些想象力。在他們眼裡,伊士曼是孱弱小國、是黑暗邊緣未開化的野蠻族群,但仍算是同族。佈列斯的凡人——包括他所見的大多數未點火和低環冒險者——總是幻想南方人的貧窮、卑微和貪婪,但他們斷然不可能想到狼人會獻祭同族,乃至於血親相殘。西萊夫正是憑藉這些人的慣性思維而成為爵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