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第96章 伏誅

    他是被逼的,他無路可走了。

    張岱看著謝問,忽然生出一股子衝動。就像明知前面是萬丈斷崖,也想探頭去看一眼。說不上來是挑釁,還是為了說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經不再畏懼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換了無數皮囊,從無數人身上又吸納著新的東西,我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空有天資的山外弟子了。

    他嚥下口中泛起的血腥味,對謝問說:“你知道我曾經想過多瘋狂的法子嗎祖師爺?”

    說完他便笑了起來,唇間還沾著血。

    塵不到剛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幾乎無人敢靠近。

    後來不知哪日流傳了一種說法,說封印之地不見了,任憑用什麼方法都找不到那處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會迷失方向,繞上幾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起來,藏在一個誰都打擾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世間。

    有人嘗試過,發現確實如此。於是慢慢的,就再也沒有人去找了。

    就當那些故事和故事裡的人,已經煙消雲散,再沒留下任何痕跡。

    但其實,那些話是張岱最先說出去的。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在那周圍打轉,想盡辦法試著進入那塊封印之地,他找過一些幫手……也抓過人,囚困、詰問。

    他的目的很明確,他想活著,想長久地活著。他這具凡人之軀承受不了那些天譴,但半仙之體一定不一樣。

    山上那位仙客已經死了,比他這個帶著天譴的還慘烈,永世不得入輪迴。

    他只是去拿一副無主的軀殼而已,算不上邪術。

    他曾經瘋了似的執著於獲得那樣的軀殼,想著一步到位,從此無憂。

    後來才意識到,他可能還是痴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鎖得太死了。也許他永遠都進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體將就著,靠籠渦補養著。

    靠著這種方法,他已經活了一千年。或許再來一千年、三千年乃至萬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經不再執著於那個半仙之軀了。

    只是偶爾……在他虛弱至極、趴伏在地,吸著各地籠渦傳來的煙霧時,會生出一絲絲遺憾來。

    可能正因為此,他依然惦記著那塊地方,盤踞在那裡,不給其他任何人肖想的機會。

    滄海桑田,變幻萬千。

    百年千年之後,人們甚至就站在那塊地方上,也認不出來了。甚至包括本該在陣中不得解脫的那個人自己。

    千百年來,張岱久居上位,享受著這種拿捏別人情緒的感覺。以至於這一刻,他想壓下畏懼,在面前這個人身上也試一試。

    他期待著對方問一句“什麼瘋狂的法子”,然後他或許會透露一點關於封印陣的事情,也許不會。

    但他必然會享受到這個過程。

    誰知謝問只是俯看著他,說:“我差不多知道了,你剛好可以省點口舌。”

    張岱:“……”

    他早已習慣了自己掌控大局的感覺,習慣到甚至有點得意忘形。以至於他幾乎忘了,曾經這個人、乃至松雲山上那幾個親徒一脈相承的做派——

    能讓他們費心的從來只有事,能絆住他們的根源也只會是事,牽連眾多的那種事……

    從來不是某一個人。

    不會是別人,也不會是他。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張岱悚然一驚,忽然覺得不對勁!

    就好像有人故意放了他一馬,讓他回到本家,故意讓他激起深埋多年的數十道陣局,故意等他說這些話。

    他頭皮嗡地一麻。

    就見謝問拂掃開地上的碎石草屑,風聲、撕扯聲與爆裂之聲遽然響起,像鋪天蓋地的海潮,瞬間將他淹沒。

    張岱猛地轉頭望去,庭院裡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數百根長刺依然直指天際,卻並沒有貫穿任何一個人!就像有誰在大陣啟動的剎那就已經反應過來,憑藉著更為強勢的威壓,改換陣局,平地挪移。

    所有原本該被刺穿的人,都安然無恙地站在長刺間隙裡。各家元老手中傀線大張、符咒加身、瑩藍色的陣法靈線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巨圈,將眾人包裹在其中。

    卜寧手裡拿著圓石,一人鎮於陣眼之處。他腳下是靈神的脈絡,以他為中心,疾電一般朝四周圍散開,像是帶著尖勾的利爪,一把攥住了整個張家。

    他所鎮著的地方,崩塌的泥沙自黃泉地底而來,填平了所有溝壑,讓每一個站在上面的人穩如泰山。

    九天之上,聞時站在一根削頂的尖刺上,兩手的傀線如一張只有骨骼的巨傘,縱橫交錯切割了張家上方的整片夜空。

    每根傀線都栓系在那些如山的鎮宅之靈上,在那之上,是他同時操控的四隻戰鬥巨傀。

    所謂的屍骸遍野都是假象,是面前這個人不知什麼時候給他佈下的障眼術。

    都說祖師爺塵不到在用陣上也是鼻祖,哪怕是卜寧的陣,他也只需要幾根枯枝、幾枚圓石就能改天換地。

    張岱從來沒有真正領會過,直到這一刻,才感覺到冷汗如雨而下。

    而他意識到的那個瞬息,天翻地覆——

    深埋地底百千年的數十重陣局在各家家主元老的齊力之下,悍然拔出!陣石爆裂聲接連不斷,每破掉一個陣,便是天崩地裂的動靜。

    偏偏這些動靜被隱匿在張家地界之內,就像在一個倒扣的玻璃罐中炸山炸海。比常態下的震盪大十倍有餘。

    而卜寧腳一踏地,更加遼闊足以籠罩四野的大陣從他腳下蔓延開去,像陡然鋪開的江河。

    張岱沒能明白他這道陣的含義,只感覺陣光極速漫蓋過來——

    與此同時,金翅大鵬鳥從聞時身後高唳一聲,張開巨大的雙翅順流直下,聞時跳離長刺頂端,落於大鵬鳥背時,兩手一拽。

    數十個捆縛在他手裡的鎮宅之靈,在那剎那被雪白的傀線絞殺殆盡,帶著巨大的呼嘯聲,消散與夜空裡。

    張岱只看清了聞時俯衝直下時,冷如霜雪的眼睛。

    而下一瞬,他連眼睛都看不到了。

    因為謝問抬手,隔空擊了一下他的頭頂。

    千刀萬剮、生剖人心不過如此!

    那是靈相被人強行從軀殼裡拽離的感覺。像有無數人攥著鏽鈍且佈滿鋼刺的刀刃,摁著他,從頭到腳,自每一寸皮膚捅進來,再拉扯著撕出去!

    每一下,那些鋼刺都會帶出血肉,細細密密,痛不欲生。

    張岱尖聲慘叫著,卻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某一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不,是張雅臨的身體癱軟地倒在地上,他而卻半昂著頭。

    那是他的靈相幾乎要脫離軀體了。

    於是他在急促的喘息和尖叫中,艱難地攥緊手指,將指尖猝然插入地下!

    本家這裡是他精心補了多年的巢穴,地底每一寸都連通著八方四處的籠渦,他在虛弱之時便會靠那些緊急補養一些,苟延殘喘。

    這些年,用得越來越頻繁。甚至光是香爐都不夠了,他常把自己整個兒埋進那些黑霧泥沼中,在最陰溼晦暗的地方,求一個永生。

    但這一次,他手指插入地底下時,卻沒有感受到熟悉的、帶著陰溼和愁怨氣味的那些黑霧。

    而是碰到了光。

    那是淡藍色的陣光,溫暖、明亮。

    但他碰到的瞬間,卻像是被灼燙了一般。其實那種痛他是感覺不到的,因為遠遠不如靈相上的痛。

    但他還是本能地縮了回來。

    到此時,他終於明白卜寧剛剛那浩如江河的陣局是為了什麼了,為了將他困鎖在這一畝三分地、為了擋住他遁入地底的路、為了讓他再也觸碰不到那些供養他的東西。

    可惜了。張岱想。

    原本連通籠渦,能給他們再弄些麻煩的。

    但是沒關係……

    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

    聞時帶著傀線和長風猝然落下的時候,清瘦的手指抵了一下地面。那低頭的瞬間,他看見本該靈相爆裂立斃當場的人,埋於黃土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

    那是傀師常用的動作,聞時對這極其敏感。

    他下意識覺得張岱在招傀。

    但下一秒他就意識到不對!

    這種垂死狀態怎麼可能去控傀?控傀也起不了絲毫作用,誰能被他控?他又攔得了誰?

    “啊啊啊——!!”

    遠處正在拔除疊陣的人群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聞時擰眉望去,就見一個年輕小輩捏著自己的手腕跪倒在地。僅僅是一個瞬間,他鮮活的臉色就枯敗下來,像瞬間乾癟的鮮花草木。

    “怎麼回事?!”

    僅僅是問話的工夫,人群裡又傳來幾聲慘叫。接連好幾個年輕人猝然倒地,同樣捏著手腕,同樣像瞬間乾癟的花木。

    接著是更多人……

    不足一秒的時間裡,整個張家庭院內倒下去了百來個。

    於此同時,本該瀕死的張岱卻忽然煥發了蓬勃生氣,靈神在眨眼之間暴漲數百倍,遠超任何一個正常人!

    就像那些小輩的勁力全部被他吸納到了自己這邊。

    震盪的地面驟然止息,庭院內出現了不足半秒的死寂。接著,滿場譁然。依然站立著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變故激怒了。

    吳茵一把拽起面容枯槁、毫無生氣的吳文凱,掩到身後。凌然出手,直奔張岱而去。

    楊家的符咒帶著千軍萬馬之勢,轟然直擊張岱頭頂——

    但是發出慘叫倒下的卻是她身後那些枯萎的年輕人,獻血從他們頭髮縫隙裡滲透出來,沿著臉頰蜿蜒直下,形容可怖。

    原本攻勢正盛的那些人看到這一幕,猝然剎步,強行收住攻勢。腳步在衝擊之下連退數丈!

    眾人急喘著,不敢貿然再動。

    聞時卻在那一刻冷然出手!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看明白張岱的把戲——

    張嵐姐弟當初看到“張正初”給每一個有天資的孩童點符水,下意識想到的是傀術中的定靈。以為“張正初”試著給那些小孩埋下隱雷,為了某日需要,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些點過符水的人變成自己的傀。

    後來他們悄悄探查過,發現那些被點過符水的人,並沒有出現任何傀的跡象,便以為是冤枉了爺爺,就此作罷。

    現在看來,“張正初”確實動了手腳,也確實跟定靈有關。

    只不過,他走的是反路——

    他不是要將那些人變成他的傀,而是要在危急關頭,將他自己變成那些人的傀。

    眾所周知,傀本身是危險的存在,在瀕死掙扎之際,甚至會反向吸納操控者的靈神。如果不以鎖鏈壓制,威壓又不足以碾壓式地震懾對方,很可能被傀反噬一遭。

    張岱現在所做的,就是這件事!

    因為他跟那些人靈神相通又不被壓制,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攻擊,全部都會牽連到那些枯萎跪地的年輕人。

    “畜生!”在場的其他傀師也回過味來。

    林家家主嘶聲叫罵著。

    張岱周身流瀉著蓬然的靈神,又因為寄附他人,全然無懼地笑了一聲,嗓音像磨了砂紙:“我鑽營千年,最會的,就是如何讓自己活——”

    話未說完,他忽然聽見了一道很輕的嘆息,還裹著笑。

    至於是嗤笑還是別的什麼,他已經無法去想了。

    因為他聽到嘆息的下一秒,就感覺自己肩上落下一隻手。那隻手長而枯瘦,像隆冬雪林裡的枯枝,看上去很輕,壓下來的時候卻猶如寒山百里。

    他聽見自己身體裡發出“咔嚓”幾聲脆響,伴隨著劇痛。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被壓得跪立於地,沒有對著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對著庭院那些乾枯倒地的後生,對著正西方。

    判官最早的書裡寫過,正西代表亡者,朝向的是已故魂音。

    “你當年要跪我,我說不必。現在想想還是漏了一句,你該跪的人在那邊、該還的債也在那邊。”謝問的嗓音響在他耳側,“抬頭看著——”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另一隻手落於他頭頂。

    也許只是隔空撥了一下,張岱便感覺力如千鈞。他只能仰著頭,看著正西方的天際。

    而下一刻,另一個人如寒芒出鞘,悍然而至。

    無數道傀線捆紮過來,像枷鎖一樣縛住他的全身。張岱來不及反應,只看到白影一晃,額頭就被人猛力敲擊下來。

    當——

    那是真正的、完整的定靈術,能將活人收納為自己的傀。

    而對他敲出這一擊的,正是聞時。

    傳言說,聞時最為巔峰的時候,可以同時駕馭十二隻戰鬥巨傀,而且不用捆縛鎖鏈。威壓浩瀚如海,從不擔心反噬。

    但是……

    但是……

    張岱忍著腦中巨震帶來的痛苦,嘶聲開口:“現在的你連螣蛇都捆著鎖鏈,而我身如百人,你憑什麼——”

    “憑我給他當鎖。”謝問的聲音沉靜入耳。

    下一瞬,威壓鋪天蓋地,撞得張岱五感盡失,周遭彷彿一片空白!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影,只有持續而尖銳的鳴聲在耳蝸裡嗡鳴。

    “我就是想活著,這有什麼錯……”張岱在極速的衰敗中喃喃了一句。

    他聽見聞時說:“錯在現在的你,根本不該活。”

    ……

    那股威壓太過強勁,周遭其他人也陷入了熾烈到炫目的白光中。那些枯槁的人感覺手腕上有什麼東西鏘然截斷,靈神如湧泉一般汩汩流回體內。

    那個瞬息,他們恍然聽到了哪座山上的清風松濤聲。

    而當他們眯著眼睛,從炫目的白光中恢復過來,便隱約看見聞時曲起的手背,重重擊向張岱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