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罪詩人 作品

第七十八章 嘉獎你永恆的孤獨


  詭異的雪沒有任何預兆地降臨,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小鎮的港口被冰封,所有能通往鎮上的路也被大雪封堵,然後逐漸凝結成破不開的堅冰。

  方德明記住了巨蟒的提醒,所以,在他要做任何事之前,最先確保的,就是沒人能在短時間內干涉南水鎮的一切。

  即便這樣做會讓無數鎮民凍死。

  他有這本空白的書,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方府。

  所以,他把方府踢出出了大雪的範圍,無論周圍如何銀裝素裹,方府永遠不會改變。

  ……外面的人進不來,鎮上的人也出不去,那些出言不遜的外地人和忘恩負義的本地人一起經歷了絕望。

  除了方府的人,方德明連一個人都不想留。

  都死了才好,都死了,他才可以書寫一個完完全全的新未來。

  抱著這種想法,他常常在鎮上游蕩,仗著自己受到某種庇護感受不到寒冷,肆意欣賞著他人苦難。

  沒了曾經的方將軍,南水鎮本就該這樣才對,他只不過是,讓他們都嚐嚐遲來的痛苦罷了。

  方府裡的人什麼都不知道。

  那些人待在府邸中,在巨蟒的干涉下,完全想不起來要出門這種事。

  方德明實在是好久沒感受過這種自由了。

  某天,他晃悠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小巷中,因為這裡已經離鎮北有段距離了,而且太隱蔽,他竟從來沒有發現過,巷中開了一家旅店。

  旅店一看就生意不怎麼好的樣子,位置又偏僻,建得又破,哪怕是港口還在運作的時候,估計都沒有多少外來者會選擇住這裡。

  而現在,旅店似乎已經滿員,隔著一道門,方德明也能聽到裡面傳來的說話聲。

  看來是有很多人逃到這裡來了呢。

  方德明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就沒興趣了,在他看來,即便是擁擠在小小的旅店中,裡面的人也活不長。

  鎮上只會越來越冷。

  就在他打算轉身離去時,店門卻開了。

  一個穿著厚厚棉襖的中年人看見了他,詫異地呼出一口白霧,搓了搓手:“你在這裡幹什麼?還穿這麼少,不怕凍死嗎!”

  方德明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中年人打量他一會兒,嘆了口氣:“算了,你跟我進來吧,我這兒人這麼多,也不多你一個了。”

  方德明不知抱著怎樣的心思,沉默著任由這個人將自己拉進了門。

  門內的世界很憋悶。

  方德明在無人的街道感受過了極致的自由,也在這裡感受到了極致的壓抑。

  許許多多的人擠在不同的小房間裡,為了一點被子衣服和吃食爭搶不休。

  中年人坐在櫃檯後,因為住戶們的混亂而有些憂心忡忡。但他還是對自己剛帶進來的半大孩子道:“我這兒沒位置了,以後你和我住一個房間。凍壞了吧,我給你煮碗麵。”

  方德明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得到了一碗熱面,偶爾路過旅店大廳的住戶嫉妒地看著他,眼底時不時冒出疲憊和貪婪,還有對食物的渴望。

  好在沒有人直接來搶。

  方德明看懂了,在旅店裡,這樣一碗麵應該挺珍貴的。他抬起臉,問坐在旁邊的中年人:“你是旅店的店主?”

  中年人笑了笑:“本來是的,看這種情況,或許當不久了。”

  等到住戶們變得喪心病狂時,誰還管店不店主呢?

  這裡有不少人都是他看著可憐好心收留的,可是這些人早晚要因為生存問題而爆發,他收留的人越多,就相當於懷抱了越多的定時炸彈。

  或許他會在因為善心喪命?都有可能。

  “明明知道這樣做有風險。”方德明根本沒有動快子,也沒有裝作很冷的樣子,他就穿著一件薄薄的長袖,臉色比這裡的所有人都健康。

  “為什麼還要收留他們?”

  中年人呵呵一笑:“雪災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呢,這個天怪啊。”

  “這種時候了,就算我不收留,他們就沒法進來了嗎?與其哪天我睡著睡著門就被撞破,還不如主動讓他們進來。再有人撞門的時候,他們反而會為了保護現在的住處,把撞門的人趕走,我也能跟著沾光多活兩天。”中年人也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方德明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總之,說起這種殘酷的事實,他也是笑著的。

  這回輪到方德明仔細地打量中年人了。

  中年人接到他的視線,摸了摸自己乾裂的臉:“而且我兒子也沒了,他跟你差不多大吧,下雪的時候還在上學。”

  “路封得太快了,剛下雪那天我沒來得及去找他,後來我去學校那邊走過,也沒找到。聽說學校裡的人被困著根本出不來……他們那裡一點食物儲備都沒有。”

  中年人笑著笑著就嘆了口氣。

  是什麼讓他連提到兒子的死也要笑呢。

  那怔怔的眼神分明就是很傷心,他在想念他兒子吧。

  方德明低下頭吃了一口面,然後就放下快子。

  “我不住你這裡,再見。”

  “哎——”中年人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只看見了這個性格有些扎手的少年的背影。

  他跟著少年推開旅店的門,毫不猶豫地走入風雪中,那挺拔的嵴背沒有為寒冷折下半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中年人這時還不知道,因為今天出門見到這個少年時升起的那一絲憐憫,他得以在越來越混亂的生存環境中安然存活。

  因為方德明記住了那一口面的味道。

  方德明不知道這個店主對方府的態度是什麼樣的,他甚至不知道店主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因為近幾年也有外來者定居在鎮上。

  他就是沒管這麼多,因為面挺好吃。

  回到家中,他在已經寫滿了兩頁紙的空書上加上一段——

  【給了方府後人一碗熱面的那位旅店老闆活了很久很久,每當他的住戶想要傷害他時,住戶就會凍死。沒有人敢為了生存而欺負這個老闆,但這個老闆也不能過度干涉住戶們內部的行為。】

  方德明總是這樣,想到什麼就寫進去,他又想起了那些住戶看像他和他那碗熱面時的貪婪目光。

  真討厭啊,這種眼神。

  既然如此,那就讓你們多活一段時間,玩個遊戲給我看看吧。

  大半年過去,持續的嚴寒和大雪終於讓鎮上其他地方再沒有一個活口,茫茫白色中,只剩下了旅店的那些住戶。

  他們總能在周圍找到一些維護生存的物資,但又不夠,為此,他們開始爭搶,開始暴露人性的醜惡,開始活得一團亂麻。

  不是沒有人想搶店主的資源,可還沒有動手,那些人就會死在眾目睽睽之下。久而久之,無論是住戶們還是店主自己,都明白了這冥冥之中的規則。

  方德明之後又悄悄地去過幾次旅店,他沒有讓任何人發現,只是一邊欣賞住戶們的鬧劇,一邊偷窺著中年店主的表情。

  中年店主發現自己無法干涉住戶們的事情,又被奇怪的規則保護之後,每天的生活都變得孤獨起來。

  住戶們害怕他,被欺負的那部分人又覺得他過分冷血,無論看到什麼都只冷眼旁觀,像個局外人。

  尤其是所有人都發現,中年店主似乎不怕冷了。

  對那時候的人們來說,人群中出現一個異類,那就是怪物,偏偏他們還活在這個怪物的地盤上,怪物看著他們每天為資源爭鬥,好像在看一群小丑——這是住戶們自己認為的,他們其實都知道,自己就是小丑,為了活下來,他們做了太多醜陋的事。

  這是方德明在大雪中的最後一個娛樂項目了,他看著住戶一個又一個的死去,原本擁擠的房間逐漸空缺出來,喧鬧逼仄的空氣開始泛起最孤寂的涼意。

  他這時好像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變得扭曲,這場大雪原本只是為了讓南水鎮與外界斷聯、清空所有的不確定因素而準備的,可他卻享受到了掌控一切的樂趣,開始將人命當做樂子。

  旅店中活下來的最後一個住戶是個戴眼鏡的青年。

  在一個少見的沒有下雪的晴天,青年走到旅店門口的巷子中,抬著頭仰望天空。

  中年旅店老闆就坐在他後邊,看著青年的背影,嘴裡叼著根菸。

  “你哥下葬了?”

  因為含著煙,旅店老闆的聲音有些含湖不清,但青年還是聽清楚了,他裹著厚厚的衣服,戴著圍巾和手套,鼻尖依然凍得通紅。

  這些不倫不類的裝扮都是從死去的住戶那裡扒來的,為了生存,這種事已經成為常態。

  青年回過頭來笑了笑:“下葬了。”

  或許他也都沒有想到,壞了腿之後再也沒下過床的哥哥生命力會是如此頑強,硬生生熬死了其他人。

  青年還記得自己曾經有那麼一瞬間想要殺了他哥。

  他們雙胞胎兄弟呀是鎮上醫館的人,醫館的老中醫是他們的爹,十分幸運地死在了雪災來臨的前一週。

  兄弟二人還沒有來得及重新振興他們的醫館,就被困死在了這場彷彿沒有盡頭的大雪中。

  他們原本縮在了醫館裡,可是醫館的建築比較老派,還是木質的,木頭的縫隙之間有些漏風,擋不住寒意,也保不住他們身上逐漸流失的熱量,直到某一天,已經不怕冷的旅店老闆出門找物資,發現了快要凍成冰凋的兩人。

  兩人被邀請進了旅店,帶著他們從醫館裡搜刮出來的藥材和治病器具住進了剛剛死過人的屋子。

  那時候哥哥的腿已經廢了,因為在一次尋找食物的過程中被藏在雪裡的尖銳鐵器劃傷了腿,深可見骨的傷口又持續遭到嚴寒的侵蝕,已經只剩下了壞死的肉。

  弟弟為了掙到哥哥的那一份生存物資,不得不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再狠下心用極為昂貴的價格和其他住戶交換東西,他一度詫異於……這些人的眼神明明像是要活剝了他,卻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手。

  後來他才從其他住戶口中得知,住戶們之間之所以沒有明搶的行為發生,都是因為店主身上那奇怪的“規則”。

  他們搶不了店主的東西,一搶就死,還以為是店主主動設置了那樣的懲罰。他們當然覺得,店主這個局外人就是想看他們艱難求生的樣子,如果他們打了明搶的主意,說不定也會被店主的那種規則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