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觀戲

 “這個人在你心裡,你不愛,卻很恨。”他含笑道。

 姜梨:“我沒有。”

 姜梨一怔,那一句“我沒有”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你心裡有個人。”他說。

 年青的男人就像是通曉人心思的妖孽,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眼中無所遁形,姜梨不禁懷疑,這個人是否能夠識破所有的謊言,明白一切的背叛。因他迷人的眼睛能沉淪所有人,唯獨沉淪不了他自己。

 姜梨道:“我沒有。”

 他活得太清醒,也註定不會太愉快。

 而他嘴角噙著微笑,慢慢地,一點點地向前俯身,越是親密,越是涼薄,他的一雙眼睛瀲灩得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聲音卻含糊的低啞,他說:“眼是情苗,你的眼睛,出賣了你的心。”

 在這一瞬間,姜梨莫名竟然輕鬆了起來。在和肅國公姬蘅交鋒的這幾次,沒有一次她是佔在上風的,雖然也不是落於下風,但姜梨自己心裡清楚,那種迫人的壓力的確令她很不舒服。但這一刻,她明白,如肅國公姬蘅這樣的人,的確可以把一切都看明白。但活得太清楚太明白的人,大多很辛苦。

 他眼眸色淺,是通透的琥珀色,眼形的輪廓卻天生深刻,於是像天然描了眼眉似的,畫一樣地勾人。他的鼻樑形狀好看得不像話,嘴唇薄而紅,即便是薄情的嘲笑,也讓人想要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求得一吻。

 難得糊塗。

 幾次三番這樣近距離地看姬蘅,但不管是多少次看,還會像是初見時候的驚豔。他淡紅色的長袍鬆散,領口繡著的牡丹卻精緻又整齊,在悽悽慘慘的唱腔裡越發顯得他深豔。像是開在慘白冬日裡的一朵紅蓮,灼熱得令人刺目,又像是於深淵的倒影中看見一輪皎潔明月,漂亮得令人膽寒。

 像是總算是在有一樣事情上,姬蘅註定沒有辦法超越自己,姜梨忽然彎了彎眉眼,緊繃的身體在那一瞬間也放鬆下來。她看著姬蘅,笑道:“國公爺說怎樣,就是怎樣吧。”

 姜梨的心中詫異之下,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是羞憤還是驚訝,只得直勾勾地盯著姬蘅。

 沒料到姜梨會突然妥協,說得還這樣輕鬆,姬蘅眼裡閃過一絲意外。

 這個姿勢,已經是輕佻之極,旁邊的孔六險些驚叫出聲,被陸璣一把捂住嘴巴。

 姜梨微微掙脫姬蘅的手,姬蘅鬆開挑起他下巴的手指,重新撫上摺扇,他又成了那副客氣有禮的模樣,披上了他的羊皮。

 姜梨眉頭微蹙,正要說話,冷不防姬蘅突然勾起她的下巴,迫起她抬頭看她。

 “國公爺這麼愛看戲,難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入戲,被人看笑話?”

 “二小姐做戲的本事很好,說謊的本事卻不怎麼樣。”姬蘅含笑著嘆息:“你的謊言,實在太拙劣。”

 姬蘅眸色微微加深,像是沒想到姜梨不僅沒有後退一步,還說出了這般有些挑釁的話。

 “我?”姜梨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是戲中人,如何入戲,國公爺說笑。”

 “姜二小姐認為,我是會入戲的人?”他不輕不重地搖著扇子,道:“我不如二小姐仁慈。”

 “打動人的不是小桃紅的唱腔,是戲本身。”姬蘅道:“姜二小姐剛剛入戲了。”

 意思是,他不如姜梨仁慈,不會為無關緊要的人的悲歡離合落淚。

 “戲精彩就看一看,不精彩就不看。”姜梨也笑,“都說金滿堂是燕京城的紅班子,今日也算見識過了,那個叫小桃紅的唱腔,很容易打動人。”

 “戲就是戲,做不得真。”他幾近纏綿地吐出殘酷的句子。

 卻不想她下意識地揚起笑容,配著眼角的淚珠,說不出的古怪。姬蘅也頓了頓,不置可否,收回了手帕,對姜梨道:“沒想到姜二小姐這麼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會哭啊。”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我都要懷疑,姜二小姐是個戲迷了。”

 “身在戲中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戲中的。”姜梨輕聲道:“就如我在這裡遇到打動我的故事,也許有一日,你也會遇到。”

 動作坦然得像是拂去灰塵一般。

 她說著溫和的話,看著姬蘅的目光裡卻帶了一絲執拗,這讓她看起來總算是像個“小姑娘”了,但說話的方式還是這麼的委婉而意味深長。

 下意識的,姜梨想要去接姬蘅的手帕,可是下一刻便清醒了過來,便笑著道:“多謝國公爺,不過,我自己有。”她從懷裡掏出一方淺綠色的帕子,雖然比不得姬蘅的金貴,卻也素雅得很,徑自擦去了自己的眼淚。

 “那就毀了這出戏。”姬蘅笑得很和氣,“我不當戲子的。”

 她竟然哭了。

 這簡單粗暴的話語真是姬蘅的作風!姜梨有些氣悶。姬蘅在骨子裡就是一個獨裁的人,他不必去考慮別人的想法,也不在意別人的意見,在他的心裡早就有一杆秤,他只需要往裡添加砝碼。

 姜梨都沒計較他這算不得好聽的話,急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頰,但覺臉頰溼漉漉的,她什麼時候哭了都不知道。

 沒有人能成為他的砝碼,所以註定不會有人成為他的軟肋,他註定不會被任何人要挾,他是沒有弱點的,所以人人懼怕他。

 “擦擦吧。”姬蘅的聲音聽起來仍然氣定神閒的,他說:“二小姐梨花帶雨的樣子,實在不怎麼樣。”

 姜梨冷冷道:“那就祝願國公爺永遠都能如今日一般當個看戲人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偏偏要跑到這裡來與姬蘅打機鋒。如姬蘅這樣的人,最好不要多交往,能躲多遠躲多遠。

 潔白的,什麼繡花都沒有,絲質順滑,在燈火下發出微妙流動的光彩,一看就很輕軟。

 但這人就是能輕易挑動她骨子裡的意氣,不由自主地就與他說多了話。他可真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

 正在這時候,身邊突然遞過來一方絹帕。

 不過這世上,玩鷹的讓鷹啄了眼睛,這種事也是屢見不鮮。

 她簡直快要分不清這究竟只是一出“九兒案”的戲劇,還是真實的自己,她好像變成了九兒,又好像比九兒還要悲慘。

 姜梨道:“濃盡必枯,淡者屢深。”她心裡輕哼了一聲,轉身往孔六那頭走了。

 結髮妻……姜梨恍恍惚惚地想,這倒是個纏綿的稱呼,就如同當初沈玉容對她的溫柔一般。這樣的中秋夜,夜色她也經歷了不少,每一次都是歡喜而滿足。誰知道會有這麼一日,想起過去種種,彷彿刀劍入腹,刀刀見骨,催得人痛不欲生。

 姬蘅愕然地站在原地,想清楚後,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九兒還在唱:“夫君京都招駙馬,我流落宮院抱琵琶,可恨他一朝成富貴,忘恩負意,他……他棄結髮,我是他的結髮妻房,曾記當年赴科場,他言道中與不中,還故鄉。不料荒旱在湖廣,貧窮人家餓斷腸,二公婆餓死在草堂上,無銀錢殯埋二爹孃,頭上青絲剪兩綹,大街換來席兩張,東鄰西舍個個講,夫君得中狀元郎,我攜兒帶女來探望,沿門乞討到汴梁,沐池宮院將門闖,他一足踢我,倒在宮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