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觀戲

 姜梨這是在警告他,越是單薄的東西,也許到最後越深刻。他做得越是過分,難免日後會遭報應。

 “他……”孔六要說話,被陸璣一把扯了下來,陸璣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道:“好好看戲。”

 孔六正和陸璣嘀咕著怎麼瞧姬蘅和姜梨像是要吵起來似的,冷不防就看見姜梨走了過來。他擠出一個還算和藹的笑容,對姜梨道:“姜二小姐怎麼過來了,不繼續看看?”

 姬蘅的指尖拂過潔白的扇柄,忽然站起身來,看向姜梨的目光帶了些有趣,不緊不慢地往姜梨身邊走近。

 “沒什麼好看的。”姜梨的笑意溫和謙遜,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剛剛才和姬蘅針鋒相對過,她說:“這故事已經看過許多次,且太悲慘,今日中秋,不想傷懷。”

 這就是共情。

 孔六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對。”

 別人也許會,但姜二小姐一定不會。如果她因這出戏做出什麼不一樣的舉動,那隻能說明,這出戏觸動了她,在她過去的人生裡,有一些和這出戏裡某些重合的東西。

 姬蘅抱胸站在雕花欄杆處,有趣地看姜梨遊刃有餘地應付孔六的寒暄。是個會變臉的小姑娘,且變臉的能力相當不賴。

 總而言之,姜梨不會把小事放在心上,連可能毀掉一生名譽的人都不在乎的人,會為了一出小小的戲劇就感同身受嗎?

 他又掃了一眼還在戲臺上“咿咿呀呀”唱個不停的小桃紅,心中思忖,就是不知道她愛的恨的,又是哪一個。

 即便姜二小姐曾經“殺母弒弟”,曾經被送到庵堂裡獨自呆了八年,也不至於就到了現在,有一種經歷過大風大浪後的溫純。

 應當不是周彥邦。

 或者說,大部分的事情,在她眼裡都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事,也就沒有必要放在心上。這是經歷過人生巨大轉折之後才會擁有的心態,多在歷經世事的老人身上才會出現。

 和孔六這樣的直性子打交道,比和姬蘅輕鬆多了,即便是旁邊那個笑眯眯的老是想套姜梨話的山羊鬍,應付起來也比姬蘅來得容易。

 姜二小姐是什麼樣的人,似乎隨時都是微笑著的,便是不笑的時候也是溫和如一汪溪水,平靜而和緩,幾乎看不到她大怒或是大急的時候。這樣的性子在有些人身上是不溫不火,但在姜二小姐身上,有點眼力的人大約都能看出,姜二小姐是不計較。

 和姬蘅打交道,他總是不吝嗇讓人看到與他多情的美貌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比如殘酷,比如冷情。

 “為這出戏聽得入迷有所波動很正常,”陸璣笑眯眯道:“但這可是姜二小姐啊。”

 孔六甚至還問姜梨,有沒有想法去他的上輕車軍隊裡做個弓箭手,或者騎兵也好。她的箭術和騎術非常出色,比起男兒來也不遑多讓,況且從前也沒有經過訓練尚且能如此,經過軍隊裡的訓練,想必她也會更出色。他們騎兵隊裡雖然沒有女子,但她可以成為這個先例。

 “這有什麼?”孔六不以為然,“姜二小姐嫉惡如仇,又善惡分明,這出戏憋屈死了,聽得人都生氣,姜二小姐為戲所感,聽得投入點,很正常嘛。”

 姜梨很是頭疼。

 她是沉迷到戲中去了。

 孔六這人的心也實在太大了,他似乎忘記了,姜梨是姜元柏的女兒,當今的首輔千金,哪有放著千金小姐不做,去做個騎兵的?便是姜梨自己願意,姜元柏也不會同意的,大約還會一封摺子上去直達天聽,告孔六這人誘拐首輔家小姐。

 姜梨側身對著她們,眼眸垂得很低,卻是錯也不錯地盯著臺下的人,顯然看得很仔細。仔細去看,就能看到她緊緊抓著二樓臺上的雕欄邊緣,手上骨節都發白,抓得用力。

 姜梨婉言謝絕了。

 三人都朝姜梨看去。

 孔六十分遺憾。

 另一邊,一直看戲的陸璣突然出聲道:“喏,姜二小姐看得很仔細。”

 陸璣卻一直在笑眯眯地和姜梨攀談,偶爾問些姜府裡的事,雖然他問的都是小事,姜梨還是敏感地察覺出陸璣是想要套他的話。姜梨不認識陸璣這人,也不曉得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就算陸璣是姬蘅的人,姜梨也不會因此放鬆警惕,要知道姬蘅也不是什麼好人,萬一想要背後陷害姜家如何?她如今可是背靠著姜家這棵大樹,姜家要是倒了,她一個姜家小姐,勢必可走的路也沒有幾條。

 姜梨不敢往下想。

 姜梨笑著和陸璣回答,卻是一一避開了重要的問題,來回幾次,陸璣也意識到了姜梨察覺了出來,便不再提問,只是笑笑,和孔六繼續鬥嘴。

 她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出世到世上,就葬身於這場骯髒的陰謀。沈玉容在犧牲他的時候,有沒有一絲遲疑,知道這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嗎?

 姬蘅什麼也沒做,只是靠著雕花欄杆看“九兒案”,他看得漫不經心,讓人簡直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在看。

 更何況,還有她的孩子。

 令人迷惑這會不會也是他的一齣戲而已。

 臺上的人唱得泣涕連連,姜梨聽得心如刀絞。唱詞種種,實在很難不讓她想到自己。就如九兒怎麼也不明白,她什麼也沒做錯,什麼都做得很好,丈夫為何要遮掩對待自己。姜梨也很想問問沈玉容,榮華富貴真的有那麼好,好到連人性都可以拋棄,什麼都不要嗎?

 也不知坐了多久,姜梨直覺道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便起身道:“幾位大人,我得回去了,找不找我,二叔他們會著急的,眼下時間也不早……”

 小九兒:“說什麼一步走錯,禍臨身,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舊恩。想當初在均州讀書求學問,妻為你堂前行孝奉雙親,大比年送你趕考把京進,臨別時千言萬語囑夫君,囑咐你中與不中早迴轉,須知道爹孃年邁兒女連心,誰料你一去三年無音信,湖廣大旱餓死雙親。爹孃死後難埋殯,攜帶兒女將你尋。夫妻恩情你全不念,親生兒女你不親,手拍胸膛想一想,難道說你是鐵打的心?”

 “那就送你回去吧!”孔六大手一揮。

 臺上的小桃紅,稱九兒,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夫君,然而夫君卻避而不認,小生唱道:“並非是我不將你認,怕的是一步走錯,禍臨身。”

 “等等。”陸璣攔住他,道:“我們畢竟是國公爺的人,這樣送二小姐回去,雖然可以解釋清楚,難免惹來誤會。我們自是沒什麼,姜二小姐是姑娘家,為了不給姜二小姐添麻煩,還是把姜二小姐送到令兄身邊,對令兄,總要好解釋些。”

 她決不讓人看輕自己。

 姜梨瞭然,意思就是糊弄姜景睿比糊弄盧氏一干人容易多了。

 當對方選擇背叛的時候,就是將過去的情誼全都揮劍斬了乾淨。旁人不在乎的東西,自己卻小心翼翼保存,那不叫善良,叫輕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