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六十六章:更愛這一個二爺

    六十六

    沅蘭受命與薛千山談判,兩人約在一間酒樓裡喝點小酒訴訴衷腸。百度搜索,更多好看小說免費閱讀。女戲子幾乎個個練就一套陪坐對談舌粲蓮花的本事,尤其水雲樓裡走出來的女戲子,基本都是交際花的款式。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連捧帶吹的,竟然真被她饒來了兩個小戲子!與商細蕊表功,自然是大功一件。商細蕊把不爭氣的二月紅拋在腦後,摩拳擦掌等著新鮮的後生上門。

    因為二月紅懷了身孕,時候拖久恐怕就要顯懷了,到時候被人說先奸後娶,很不好聽。婚期在即,只剩一個月不到的籌備期,薛千山自己也很著急,第二天就與四喜兒約在同一間酒樓裡軟硬兼施強索周香芸。四喜兒年輕的時候由於貌美而且出名,脾氣扭曲難纏可被視為一種獨特的滋味。用他老相好們對他的評論,叫做“有嚼勁”。如今年過半百姿色全失,這份脾氣就教人難以下嚥了,嚼勁雖然還是嚼勁,然而是一塊皺巴巴騷哄哄的牛皮筋的嚼勁,嚼得人腮幫子疼。薛千山與他周旋半日口乾舌燥,最終賠掉好大一筆錢不說,還被他動手動腳地摸了個遍,差點慘遭誘姦。十分的委屈,十分的噁心,二十分的身心俱疲。

    周香芸大事定矣。另外一個被商細蕊看中的小戲子名叫楊寶梨。十七八歲的年紀,冷冷清清地專門在戲班子裡給人墊場,比周香芸的狀況好點兒有限,只強在沒有一個四喜兒打罵折磨他。商細蕊愛看戲,閒時將全北平城犄角旮旯的草臺班子都刨過一遍,除了捧角兒,就愛火眼金睛地撿出混在魚目裡的珍珠來賞玩一番。周香芸固然是經過校驗的一顆明珠,至今還有票友念念不忘,跟商細蕊打聽王昭君的底細。這一位楊寶梨以商細蕊看來,年紀小小,有模有樣,妥妥的也是可造之材。得到楊寶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薛千山掏了兩百塊錢,託人去傳了句話就辦成了。楊寶梨聽說是商細蕊指名要他,樂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他們在同一城裡幹著同一行,年紀也差不了多少歲,地位卻是有如雲泥之別。對楊寶梨來說,商細蕊就是神佛祖宗,是報紙電臺上的人,偶爾從座兒上望他一眼,遠得連面目都看不大清楚,就看見那戲服花團錦簇的,頭面材料大概特別地好,在強光燈下動輒閃爍,燦若繁星。使得商細蕊就像個綢緞珠寶堆砌出來的虛幻的假人。楊寶梨從來沒有和商細蕊見過面,談過話,有過什麼交情,不知怎會忽然之間好運當頭,居然被商細蕊欽點上九重天。

    楊寶梨哪知道商細蕊曾經帶著程鳳台看過一次他的摺子戲。楊寶梨唱起戲來,嗓音裡天生含有一股哭腔,夾著鼻音,格外的軟糯悽美。受得的認為非常動人,比如商細蕊;受不得的就很聽不慣,比如程鳳台。

    那天程鳳台不停地吃著瓜子零食,吸溜吸溜撇茶葉喝茶,吧嗒吧嗒點菸卷抽菸。把商細蕊給煩死了,一拍桌子低吼:“你能不能安靜點!”由上至下瞥他一眼:“嘴就沒個停!像個女人!”

    程鳳台衝他一笑:“我說爺們兒,咱們起堂吧?這有什麼可聽的呢。”怕他不樂意,補一句奉承:“比商老闆差遠了。”

    商細蕊的臉色果然由陰轉晴,搖頭晃腦:“那當然!不過他也不錯啦!”

    程鳳台道:“我看他不如小周子好,這唱得,太晦氣了。”

    商細蕊搖頭道:“你不懂。不是人人都能找著自己的風格,好多人唱一輩子戲,就隨自己師父的聲口隨了一輩子。找著自己的風格多難啊!楊寶梨小小年紀就能有自己的味兒,一千個人一萬個人裡沒有一個重樣的,我再點撥點撥他,絕對是個人才!”

    程鳳台盯著臺上的人使勁品咂,還是看不出個好來。

    商細蕊望著臺上一嘆:“我最討厭泯然眾人啦!跟誰都不一樣,就是好樣的!”

    這麼一說程鳳台就明白了。楊寶梨未必真是有多好,勝在踩著了商細蕊的心縫兒。商細蕊臺上臺下,唱戲做人,就求個排眾而出,別具一格。

    周香芸與楊寶梨得了個好前程,各自滿心歡喜地辭別舊友打點行裝,預定在夏至那日一同拜入水雲樓門下。之前一天,二月紅穿了一身符合她現在身份的鮮亮打扮,靜悄悄的來後臺告別。說是靜悄悄的,因為眾人覷著商細蕊的顏色,不敢多搭理她。有資歷的戲子們覺得這丫頭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也不特別漂亮,也不特別靈巧,想不到還沒出道就給自己找著人家了,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年輕的戲子們則以商細蕊的觀念為準繩,一律對二月紅嗤之以鼻,將其視作水雲樓的叛逆。

    別人都會不理她,唯獨臘月紅不會。臘月紅勒頭了一半,愛惜地拉著二月紅的手,站在後臺一角目光殷切地說話:“師姐要走也不急這麼一會兒,看完我的戲再走吧?”

    二月紅是突然地要嫁人,突然地有身孕,都沒來得及與臘月紅好好地唱一出作個紀念。二月紅剛要點頭,薛家派來接人的老媽子就探頭探腦地來催促了。二月紅對老媽子畏畏縮縮地小聲道:“能耽擱會兒嗎?我想看了今兒的戲再走,行嗎?”語態之中毫無姨娘主子的氣概。

    不等老媽子應答,沅蘭就在那裡高聲曳氣地道:“別介呀!十姨太快請吧!咱們這裡烏煙瘴氣的,哪敢多留您吶?您心意到了就得了!”

    二月紅知道這是要開始奚落她了,留下來最後還得受一場臉色,很沒意思,緊緊握了握臘月紅的手,對商細蕊道了一句作別就要走。

    商細蕊背對著她“恩”了一聲。小來代表商細蕊,拿出事先預備好的紅包想要遞給二月紅。這時沅蘭又出聲了,攔著小來,道:“十姨太,不是我挑您的理!您這可不對啊!水雲樓養活您這幾年,把您調理得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多招人喜歡的水靈靈一枝花骨朵。您如今一走了之,咱們也不指望有什麼報答了。好歹的給咱們班主磕個頭哇?”

    二月紅侷促不安地紅了眼圈,給商細蕊跪一跪那是應當應分的,可是這麼被擠兌著跪,未免有點欺負人。臘月紅身形一動,準備如果師姐不願意,他就要衝上前為師姐打架,把師姐護送出去。商細蕊也沒想到沅蘭暗布此招,手裡的活兒全頓住了,心想你們擠兌就擠兌,怎麼又有我的事兒了呢。

    平心而論,以商細蕊的為人,雖不會待二月紅有多愛護多周到,然而一般戲班子裡班主的打罵刁難刻薄氣是從來沒有的。他對手下戲子更像是一位前輩同仁的態度,比較的大方隨和。遇到花言巧語會討好他的,他就說說笑笑親熱些;遇到嘴笨木訥的,他就事論事也不會難為人。可惡是沅蘭幾個仗勢欺人的最可惡。商細蕊的可惡,全在於不理庶務治下無方,使水雲樓始終處在奸佞橫行的情形中,是一個天真的昏君的可惡。

    二月紅念著商細蕊過去待她的和善,很端正地忍淚給商細蕊磕了三個頭。小來趕緊扶起她,把紅包塞進她手裡。商細蕊側過一點身子,扭頭望了她一眼,道:“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二月紅走了,臘月紅追出幾步去送她,一直看她上了汽車,車子開走了方才失魂落魄地回來扮戲。及至到了戲臺上分了心,一個倒扎虎沒紮好,被座兒喝了倒彩,垂頭喪氣灰溜溜地跑下臺。百度搜索,更多好看小說免費閱讀。眾戲子都知道商細蕊的脾氣,今天是商細蕊的大軸,之前的戲要有什麼差錯,亂了場子,勢必對後頭的戲有所影響。這可是商細蕊的大忌!臘月紅可慘了!商細蕊果然就跟一門小鋼炮似的從遠處橫衝直撞而來,照著臘月紅的大胯就是一腳把他踹躺下了,接著炸開一串響雷:“你看你這犯的叫什麼錯!二月走了你就沒心唱戲了?沒心唱戲!你給她當陪嫁去!”

    程鳳台在門外面就聽見他在獅子吼,推門一瞧,臘月紅五體投地,商細蕊橫眉立目地一腳踏在他背上,這原本該是個英雄的樣式。但是因為旦角兒的妝化了一半,打起人來水袖飄拂,鬢角珠花亂晃,看上去乃是一名悍婦。

    程鳳台笑道:“哈!商老闆,您這是“武訓徒”呢,還是“武松打虎”呢?”

    眾人都笑了,商細蕊氣氣哼哼的放開臘月紅,轉身由小來替他別上一隻玻璃領釦。臘月紅從地上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不用看,下腳的地方肯定青了一大塊。旁人安慰他道:“幸好你這錯沒犯在班主的戲裡,要和班主同臺,你唱砸了戲,哎喲”這話都沒法兒往下說了,教人連想都不敢想。臘月紅頓時覺得身上這點疼也算不得什麼了。

    眾人扮戲的扮戲,閒聊的閒聊。商細蕊扮完了戲,半垂著頭坐在鏡前發呆,一概雜事不理,一概雜言不應。商細蕊的這份發呆也不能叫發呆,得叫入戲。如此有個半個來鐘頭,就能上臺了。期間程鳳台一直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待他唱完了下臺來,往往票友也就追到後臺了,身邊簡直沒有一刻清閒的時候。商細蕊與程鳳台剛認識那會兒,哪個大牌的票友他也不給傍,唱完了戲一定和程鳳台痛聊一番戲中長短,然後去吃夜宵。如今兩人年頭一長,商細蕊免不了恢復正常的交際活動,與票友一言一搭談得風生水起。程鳳台在旁也不吃醋,也不尷尬,自顧著喝茶抽菸看報紙,一邊琢磨著生意上的心事。商細蕊只要眼裡看見他的人坐在咫尺之遙,就覺得內心非常安定,也不必多說什麼。他是有點怪,哪怕周圍人再多,再熱鬧,他也非得要程鳳台杵在那裡,好像除了程鳳台,其他的人都不算是個伴兒。但凡連著兩天不見人,再來就要同程鳳台發脾氣了。因此程鳳台隔三差五有事無事都來後臺坐著,如同應卯一般。等到卸妝完畢,票友們請客吃夜宵,商細蕊預備赴約。程鳳台便把報紙卷吧卷吧插到茶几底下回家睡覺了。新晉的票友們有不認識程鳳台的,很看不懂這一位先生是個什麼來歷,要說是票友吧,在票房裡從沒見過他;要說是劇院裡的管事吧,看這氣派又不像。老票友們都是知道這位二爺的,趁著程鳳台掐菸蒂收拾攤子的工夫,笑道:“程二爺這套捧角兒的路數,越來越像齊王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