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天兒 作品

第六十六章:更愛這一個二爺

    提到大名鼎鼎的齊王爺,在場的老一輩都笑了,覺得經這麼一說,還真是像!商細蕊也望著程鳳台發笑。

    程鳳台一面穿西裝,一面問道:“哦?齊王爺,認識!他是怎麼捧角兒的呢?”

    “他老人家捧角兒,從不上包間,就跟後臺坐著抽大煙。待到輪著寧老闆的戲了,齊王爺就扮個龍套上臺喊一句道白,走個過場,完了接著回後臺抽大煙。”

    拿齊王爺捧寧九郎來比方程鳳台捧商細蕊,這本身就含有一些曖昧意味了。這行裡難道還有誰不知道齊王爺對寧九郎是怎麼個意思?

    程鳳台笑道:“那我可比齊王爺用心。你問問商老闆,我還是上包間的次數多。今天這出我看商老闆演過至少八百遍,就懶得往前頭去了,聽得我都會唱啦!”

    票友們一齊起鬨道:“不如二爺幾時也扮上,票一嗓子玩玩。您嗓子聽著是不錯,讓商老闆教教您,一教就能出來!”

    程鳳台大笑:“他教我?他這脾氣,我可怕捱打!”他望著商細蕊:“我這就走啦,你們慢慢玩。商老闆?”

    商細蕊點點頭:“明天也來。給你看我和小周子的紅娘。”

    程鳳台應聲對他笑笑。

    第二天因為是周香芸楊寶梨入班之日,同時拜入的另有兩位老生,兩位花臉,一位武生。一塊兒搓堆定在梨園會館寫關書拜祖師爺,照例有份熱鬧可瞧。但是這份熱鬧是不好開放給外人展覽的。程鳳台本來對這些戲子們的內務也不是多麼抱有興趣,純粹為了給商細蕊做個伴。商細蕊邀他觀摩,誰也不敢有意見。其他到場的閒雜人等,除了幾個很有聲望的梨園名票,前輩大拿,就是一個興致勃勃的杜七。杜七抱著手臂笑容欣慰,好像是自己家裡添丁進口了一般,這兩個小戲子,他也很看得中。

    周香芸和楊寶梨一人一身青布長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籤關書,按手印。楊寶梨有著一步登天的興奮,心中幻想了許多成角兒走紅之後的景象。周香芸心倒不大,只覺得苦盡甘來,以後再也不用忍受朝打夕罵的生活了,按手印的時候淚盈盈的。等到拜祖師爺,周香芸規規矩矩磕了頭上了香,楊寶梨磕過頭,忽然一個轉身朝商細蕊跪拜下去,腦門碰在地上,清脆地又給磕了三個。眾人都略感驚異,不知他是什麼用意。商細蕊小小地往後退了一步,心道這兩天怎麼總有人趕著給我磕頭呢?

    楊寶梨口中道:“香案上的祖師爺是梨園子弟大家夥兒的祖師爺,商老闆是我楊寶梨的祖師爺。祖師爺在上,受弟子一拜!”

    周香芸晾那兒都傻了。要他有樣學樣這麼著來一遭,他可來不了!雖然楊寶梨說的也是他的心裡話,但他就是學不來這一手!

    楊寶梨的這一手,使得確實有點兒張揚。外人心道有這麼個鬧鬼的東西擱在戲班子裡,不定還要出什麼么蛾子呢!水雲樓的幾個戲子們因為同樣也是激流勇進的張揚作風,看見同類人就覺得有競爭感,趔他一眼,十分不屑。不管旁人怎麼看,商細蕊顯然對這一手馬屁功夫非常受用,笑眯眯地簡直要搖頭晃腦了,嘴裡裝模作樣謙遜了幾句,手上親自把他攙起來,徹頭徹尾一個昏君的狀態,看著教人恨得慌。

    儀式完畢,眾人前呼後擁地要去吃席,程鳳台肯定不會去,和商細蕊告辭。商細蕊在外人面前還是很登樣的,裝犢子的譜兒一套一套,是個正經的場面人,目不斜視客客氣氣地略作一番挽留,就不吭不哈地放了人。程鳳台回到家裡擦了把臉正準備吃飯,他的一個大夥計急赤白臉地前來報告,說北方的那批貨出大事了!

    程鳳台一聽,猜也能猜得到大概會是什麼情況,當即就皺眉問道:“貨現在在誰手裡?我們這邊傷了人沒有?”

    何止是傷了人,一共死了倆,傷了仨,死的還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干將。程鳳台丟了一批天價貨物,還沒死了這倆夥計覺得心疼。來北平以後這幾年,他外有曹司令槍桿護衛,內有范家朝中有人,實在兩方都使不上勁的地帶,拿錢鋪路總沒錯!雖然處在一個亂世之中,程鳳台的生意是做得太順當了。然而這畢竟是一個亂世,意外層出不窮,防不勝防,亂得一點章法都沒有。閉門家中坐的好人都保不準什麼時候禍從天上來,何況是幹著火中取栗的買賣,江湖道上黑著吶!

    程鳳台很快鎮定下來,吩咐廚房上菜,留下夥計邊吃邊說。二奶奶看這夥計氣色不好,便坐到廂房內隔窗旁聽,聽得心驚膽戰。一早知道走貨危險,沒想到如今時局混亂,那便險上加險,軍隊荷槍實彈地押車,還有人敢明搶,而且搶起來跟打仗是一樣的。

    飯後程鳳台進屋裡與二奶奶商量付給倆夥計家人一筆安置費。兩位夥計出生入死跟了他十年,必須得有良心,他準備出一筆夠兩家老少吃喝一輩子的款子,而且還是好吃好喝,那就不是一筆小數目。二奶奶聽後,一句還價的都沒有,當即開箱取印章,張嘴呵潮了蓋在支票上,一面道:“這事你得親自上人家去,錢到情誼到,才顯得仁義。”

    程鳳台笑道:“哎!是了,我先去一趟姐姐家裡,晚了出城不方便。現在連誰下的手都不知道,這不是笑話嗎?如果不是姐夫他們軍方的人,還得另想辦法。你不用給我等門,今晚順道睡在範漣家裡,和他談談事。”又道:“支票你先收著,這錢不能一次性給完。普通人家忽然乍富,不是好事。”

    三少爺由乳孃護著跌跌撞撞地往屋裡跑進來,一把摟住程鳳台的腿。程鳳台站在櫃子前,絞毛巾又擦了一把臉,頭上都是汗,心裡都是事兒,抖了抖腿,一眼也沒有看他。三少爺扁扁嘴,很快被母親抱走了。

    程鳳台到達曹府,恰好曹府也正鬧得滿天星斗。門外警衛員身子挺得板直板直,曹司令便是在不打仗的時候,也是一身戎裝。在大廳裡轉著圈兒狂吼,馬靴硬碰硬地跺在地磚上踢踢踏踏,彷彿隨時就要抬腿給誰一腳厲害的。幾個孩子怕得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程美心是不怕他的,面上帶著一點悠然的笑意,立在一邊任由丈夫燎原之怒:“我他媽早就應該斃了他!狗日的!混賬東西!他媽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帶著老子給的兵!不聽指揮!不聽指揮就該斃!這他孃的就是造反!”

    程鳳台滿臉調皮地笑:“哎呦!這是要槍斃誰?我來得不巧,趕上姐夫發火!”

    曹司令氣急敗壞地瞪他一眼。程美心對他招招手:“沒你的事。你進來吧。”

    姐弟兩個並肩在沙發上坐了,程美心把緣由一說,原來是曹大公子在駐地多番受到日軍撩撥,一忍再忍,今天終於厚積薄發,自作主張與日軍交火了!雙方並不肉搏,只是拉開架勢互相炮轟。參謀偷溜出來與曹司令彙報戰況,曹司令在電話這頭,就聽見那頭震耳欲聾的炮響。下達命令停火,曹公子不聽;喊曹公子來接電話,曹公子也不聽。第二個電話打過去,換了個一問三不知的小兵,通風報信的參謀已經被抓去挨軍棍了。

    曹司令被氣了個四腳朝天!日本人動手了,我方還擊一二,這大致沒有問題。但是無論如何不該先動手!曹司令自認雖是草莽出身,但是文武兼備,粗中有細。自家這一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大兒子,還進過洋學堂的,怎麼做事情一點頭腦都沒有!

    曹司令猛然頓住腳步,從腰裡拔出槍來查看槍匣裡的子彈,彈匣裡滿撲撲的,打死一頭牛都夠用了,一面抬腳就往外走:“我他媽的!這就去斃了那個狗孃養的!”

    程美心其實心中早就有了主意,存心由著丈夫發急,急到一個地步,她的主意才叫是好主意。這時候急忙攔住曹司令,笑道:“親愛的,哎呀!放下!放下槍!自己家裡的孩子,用得著動刀動槍的嗎!這是你親兒子!”

    曹司令忍著怒氣被程美心奪了槍。程鳳台在旁看了,覺得曹司令是真愛他姐姐,只有他姐姐能製得住氣頭上的曹司令。曹司令本人也覺得,他是真愛程美心,因為他從來沒有被誰下過槍,剛要咆哮兩句,程美心溫柔地止住了他:“你氣了這半天,坐下歇會兒吧!我有我的辦法,我的辦法要是不靈光,你上戰場愛槍斃誰槍斃誰,行不行?”

    程美心想必是經常為曹司令解憂,曹司令果真服帖地一屁股坐到程鳳台身邊,朝程美心一揮手,示意她快快出招。程美心不慌不忙地把三小姐從房間裡喊出來,唧唧咕咕附在她耳邊囑咐了一番,就見三小姐不斷地點著頭,一邊懼怕地一眼一眼瞥著父親。

    程美心問她:“寶貝兒,都記住啦?”

    曹三小姐點點頭:“記住了,媽媽。”

    程美心拿起電話掛去駐地:“哎!我是夫人,讓你們師長聽電話!就說是三小姐——他三妹妹打來的!快點兒啊!跑著去!”說完把聽筒遞給三小姐,三小姐等了片刻,那頭曹公子來了,她囁囁嚅嚅地說著方才程美心教給她的話:“恩哥哥,是我我還好哥哥,你不要惹爸爸生氣。爸爸在家裡發火,要拿槍槍斃人,我和弟弟都嚇壞了。哥哥,你什麼時候回家?我有點怕”

    兄妹倆說了幾分鐘的話,戰地通信不是太好,往後越說越費勁了。程美心索性拿過電話,和顏悅色地說:“貴修哇?是我。你這孩子,真是的!脾氣比你父親還要暴躁!”曹司令扭頭瞪她,她拋了一個媚眼還給他:“現在這時候,貴修,你可不該沉不住氣!你一衝動,你讓你父親怎麼辦?咱們曹家可不是嫡系!風平浪靜還有人恨不得給我們栽個贓呢,何況是落了實打實的把柄!你看去年的牛家,牛家是怎麼敗的?”那頭曹公子不知說了什麼話,反正肯定不是好聽的話,因為程鳳台看見程美心的神情變化了,臉上笑意不減,眼睛裡卻越來越冷,越來越狠,忽然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又是笑盈盈的:“是,我是一個婦道人家,打打牌管管孩子罷了,能有什麼見識,不比你們風裡來雨裡去,經得多呵!”她眼睛一橫,看住三小姐,愉快中帶著點嚴肅地笑道:“你們男人家的事,我是不懂。我就是掛心你妹妹,所以覺得你這樣不妥。你妹妹明年要定人家了,就是那個林家二小子,你見過的,恩對,就是他,斯斯文文的,人品也端莊。你說,這時候咱們曹家要是有個好歹,你妹妹怎麼辦?下面兩個小子摔摔打打也能活,小姐家可受不得委屈啊!”那邊曹公子似乎是動搖了,程美心趁勝追擊:“你們娘就養了你們兄妹倆,她把你們託付給我的呀。你是男孩子,長大了我管不著你的。我就想著把你妹妹平平安安地嫁出去,職責盡到,對你們娘也有個交代。我一個填房都能這樣想,你當親哥哥的,就不能為了妹妹忍一忍?有什麼氣,等到三小姐出嫁了再撒,不行嗎?日本人在這多少年了,他們能跑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