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了結

 “她喜歡讀書,我們就送她去讀書;她想要做官,我們全家便拼命幹活,湊出路費來,送她進京去考試。”

 對常人來說,進京趕考這才是一生榮華富貴的開始;可對林紅和林玉這對姐妹來說,這分明是噩夢的開端:

 “她殿試的名次並不是很好,沒能留在翰林院,只外派出來,得了個杭州附近的無名小城的替補縣令的官職。可這再怎麼說,也是朝廷認證過的女官,更是她本人的真才學識啊!”

 林紅的這番話,得到了不少對當年舊事還有印象的人紛紛點頭作證,說的確有這麼一回事,那位和林氏先祖只差一個字的林玉小姑娘確實有才。

 然而這番誇讚的話語並沒能讓林紅的臉上露出多少歡喜的神色來,取而代之的,是她那愈發嘶啞沉痛的聲音:

 “可林東這人……他為了給自己湊政績,為了讓當今聖上看見在他這個賢明縣令的治理下,杭州民風何等淳樸和樂,他竟然瞞著我們全家,去給我妹妹強行找了個沒什麼真本事的落第學子當丈夫!”

 “這林東可是杭州縣令,他親自來做媒,誰敢不答應?我一開始倒是想不答應的,可還沒說上幾句話,他就叫人來把我的手給打斷了,還說如果我妹妹不嫁人,接下來斷的,可就不是我的手了。”

 說著說著,林紅再也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抬起頭來,將刀鋒也似的目光逼向那被懸吊在全城百姓面前公開處刑的一坨爛肉,怒道:

 “我妹妹分明一身本事,怎麼受得了這種委屈?於是當晚,她就拉著強行許配給她的那落第學子一同投了西湖,還給我們留下了一封血書,要我們等到能管事的巡查官員來,再將林東為了給自己請功,甚至不惜威逼女官、逼出人命的事情告上去!”

 “她說,這絕對不是殉情,也不是為了什麼貞潔,只是覺得這官風、這朝廷,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沒一個正經的。她殉的是文人氣節,是一國清風!”

 她說話間,顫抖著用那隻完好的左手,從貼身的裡衣裡掏出一封血書來,高高舉起,遞給秦姝,哽咽道:

 “只可惜我們等了一年又一年,最終等來的,不是什麼巡查官員,而是秦君……也幸好來的是秦君,否則還真沒人能去管他。”

 秦姝鄭重接過這封血書,輕輕打開,發現上面的字跡已經在歲月磨滅下變成了黯淡的枯褐色,可即便如此,隱藏在其中的感情也不能被削減半分:

 果然如林紅所說的那樣,她這個英年早逝的妹妹,半點沒有在遺書中感慨自己“遇人不淑”,說自己“懷才不遇”,只說,阿姊,我進京趕考的時候,靠給寺廟抄寫經文,攢了二十兩白銀下來,藏在後院大樹下埋著的罐子裡了,你且拿去,好生照顧父母。

 只恨不在太平盛世,只恨生在皇朝末年。

 林紅見秦姝半晌沒說話,還以為秦姝是在懷疑自己呢,急得只恨不能一頭撞死自證清白:

 “秦君在上,千萬明鑑!我願指皇天后土起誓,若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

 然而林紅沒有注意到的是,秦姝根本就不是在質疑她,而是在凝視著她殘缺的右手:

 太虛幻境裡的鐘情大士,也畫得一手好畫;痴夢仙姑更是寫得一手好本子,在全三十三重天中頗受歡迎。我面前的這位凡人女子,和她們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有著不可跨越的仙凡之別,可真要認真論起來,她們都是一樣的。

 她們都是我的左右手,是能和我一起將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同伴,是我的引路人,是我的輔佐者。我們相互引導,相互幫助;才能彼此成就,除舊迎新。

 於是林紅話音剛一落定,秦姝便運起法訣一彈指,對林紅溫聲道:

 “好姑娘,你且看看你手罷。”

 林紅聞言,立時覺得手腕上一股熱流飛速掠過,那隻僵硬麻木了多年的殘肢,在秦姝這一言過後,竟有枯木返春、鐵木開花的感覺!

 她難以置信得整個人都僵住了,定睛望去時,只覺今日似真似假,不知何年何月,彷彿周圍的無數人影都淡去了,此時此刻,她只能看得到自己完好無缺的右手:

 ……是的,沒錯,這是她的手。是她那還沒被打斷時,能一日繪圖百張,全杭州聞名的丹青妙手!

 一時間,周圍無數人都注意到了林紅身上發生的變化。喧譁聲一瞬間爆發開來,頗有要將這初升的太陽都搖落下來的勢頭:

 “林娘子,你的手好全了!”

 “這……果然是秦君,如此和善又心細,我就知道秦君一定會幫助林娘子的。”

 “秦君今日來,果然是要救杭州城,要救咱們這些老百姓的哪!”

 在周圍人們爭先恐後的道賀聲和讚美聲中,林紅沉默了半天,這才緩緩抬手,用完好無損的兩隻手捂住了自己憔悴的面容,在秦姝溫和平靜的目光中潸然淚下,喜極而泣得不能言語,又覺心中悲涼湧現,思緒百轉千回,苦甜交加。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林紅只覺心中有一千句一萬句的言語,想說給這能聆聽民間疾苦的神仙聽:

 昔年她為了供妹妹林玉上學,曾畫過千千萬萬張玄衣女子的畫像;於是如今,這位仙人便果然聽到了她的痛苦,下凡拯救她來了。

 然而這還沒完。待林紅的雙手好全後,秦姝又彈了彈指;下一秒,林東便感覺到,原本緊緊壓制著自己的那種窒息感與疼痛感便倏忽消失了,同時從地面上遙遙傳來玄衣女子的問話聲:

 “杭州縣令林東,你且答來,林紅林玉兩姐妹之事果然如此麼?”

 林東原本還想狡辯的來著,然而他驚懼交加地發現,在神靈的威勢之下,他竟半句謊話也說不出,只能說出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那林玉的成績本來就不好,可見女官不如男官……既如此,還叫她去做官幹什麼?就該讓賢妻良母們迴歸家庭做表率,讓男人們去官場上拼殺才對!”

 秦姝嗤笑一聲,替氣得漲紅了臉、一時半會兒竟想不出合適的詞來罵人的林紅冷聲反駁道:

 “別拿這些幌子來騙人了。”

 “這幾十年來,女官要向上走的隱形臺階在不斷提升,上面只給她們留出了‘賢妻良母’的下行路;反而是你們男人,要藉著和當今皇帝同為男人的優勢,被徇私著包庇著,從那順順溜溜的通天大道一路美滋滋地往上偷跑呢。”

 “照你這麼說,那分明就該是男人回家去主持中饋才對,因為需要降低門檻才能進官場的你們是弱者!”

 這番話說得半點髒字也不帶,落在向來自視甚高的林東這種男人身上,卻比活活剝了他的皮都痛苦,連帶周圍不少人的臉都火辣辣的:

 因為這番話,是從一個讓人完全無法反駁的、佔據了絕對優勢和制高點的女性口中說出來的。

 可他們敢反駁嗎?不敢,因為沒人想冒犯神仙,丟掉小命。

 所以以林東為首的這些人,便是心中有十二萬個不服,也只能老老實實閉嘴,乖乖地聽著,就像他們從來都要求別的女性要這樣做‘以示賢惠’一樣;而眼下,這份枷鎖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落回他們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