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後淤泥




    朱襄心裡想的是,你們又不會種地,下地就是干擾我工作。



    這群人想的卻是,朱襄公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知道東甌國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行為,所以不想讓他們被誤解。



    誤解很嚴重。雖然朱襄確實是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人。



    朱襄給了糖果和儒經的小孩也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有一日,小孩問正在休息的朱襄道:“朱襄公,我聽聞你有愛民之心。但你現在耕種的田地並非民田,而是貴族之田。你不是為民耕地,而是為東甌貴族耕地。



    朱襄接過小孩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笑道:“我知道。”



    小孩不解:“朱襄公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做?”



    朱襄道:“因為東甌大部分田地幾乎所有田地都在貴族手中,國民是貧寒的貴族和奴隸。”



    小孩聲音稍微尖銳:“奴隸?!”



    朱襄點頭:“你們的國民,不是貴族就是奴隸,幾乎沒有庶民。那麼奴隸不就是庶民?如果田地減產,貴族很難餓死,沒有田地的人會立刻被放棄。你看見我為貴



    族耕田,實際上我只是讓貴族吃飽後,能留下一些糧食賞賜給那些被你們當做奴隸的庶民。”



    朱襄嘆了口氣,道:“我能做到的只有這些罷了。”



    小孩仍舊滿臉不解。



    朱襄又嘆了口氣,揚起笑容:“再者,為誰種地都沒關係,我的目的就是讓這裡能種地的田地上面長滿糧食。”



    小孩想了想,對朱襄作揖:“朱襄公高義,但我不理解。我會努力理解。”



    朱襄道:“等你去中原看看,可能就理解了。有機會的話,不要一直待在這個閉塞的地方,多走走,多看看。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



    小孩再次作揖:“是。”



    在與朱襄聊完之後,小孩不好意思道:“我現在算是朱襄公的學生了嗎?”



    朱襄大笑:“任何人真心實意地向我尋求教導,我都會告知。”



    小孩嘆氣:“要如何成為朱襄公的學生?”



    朱襄微笑著看著小孩,看得小孩漸漸低下了頭,滿臉通紅。



    歐陽搖發現,自己可能耍了小聰明。自己那點小心思,在舉世大賢面前完全藏不住。



    朱襄微笑道:“我只有一個學生,那就是我的外甥,秦公子政。”



    歐陽搖驚訝抬頭。



    朱襄淡淡道:“你應該聽說過在秦國的身份,我是秦國外戚,政兒是幾代秦王預定的未來秦王。政兒已經是我的學生,我怎麼能收其他學生?沒有誰有資格成為政兒的師兄弟。”



    歐陽搖心神一晃,看著朱襄突然冷漠的表情,心中不知道為何生出一股畏懼之意。



    朱襄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恢復體力。



    待休息夠之後,他扛著鋤頭繼續下地,將淤泥和野草鋤掉。



    朱襄不是故意嚇唬小孩。他發現歐陽搖是想借他的名聲,鞏固東甌繼承人的位置。



    這沒什麼,有這種小心思正常。



    只是歐陽搖在這之外,還有些行為,比如仗著自己是小孩,混入秦軍中,打探秦軍的戰力虛實。



    不愧是能上他好感度列表的人,歐陽搖恐怕也只有十歲左右,已經頗具野心和眼光。



    他已經敏銳地察覺,秦國必定與東甌國有一戰。



    歐陽搖知道贏小政就在吳郡,他想與朱襄交好,進而接近這位秦公子。



    他以為自己一定能籠絡這位秦公子。



    這個想法,是他對心腹說的。李牧探到了這個消息,讓朱襄小心。



    歐陽搖的“算計”,可能對嬴小政並無害處。不過朱襄還是要給他一個警告,讓他少做些無用功。



    這倒不是擔心歐陽搖傷害到他和政兒,而是他太跳,恐怕政幾未來會少一個下屬。



    以李牧和王翦對政兒和自己的看重,如果他行事太張揚,恐怕李牧和王翦是不會計較對付一個小孩有多“卑劣”。



    朱襄希望他能懂事一點。



    “乖乖待著,說不定未來還能混個郡守噹噹。朱襄擦了擦汗水,仰頭看著晴朗的天空,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自言自語。



    今日晴好。



    朱襄和秦軍清理淤泥時,許多非貴族的東甌人都靜靜地圍觀著。



    之後他們被驅趕著與秦人共同勞作。每當休息的時候,他們就會看著秦軍發呆。



    聽說這群人連他們的主人都很害怕,為何這群人會下地勞作?



    難道在遙遠的北方,所有人都會下地勞作嗎?



    他們想象著北方的模樣,怎麼也想不出來。



    然後他們死死地盯著秦軍,將秦軍的模樣印入腦海中,以替代他們的想象。



    有比較得貴族賞識的奴隸,比較能言會道,頭腦靈活。他們偷偷學會了秦軍的一些話,與秦軍指手畫腳攀談,詢問北邊的情況。



    秦軍如實說,南郡正在墾荒,許多戰俘都在那裡。如果他們開墾的荒地足夠多,幹活幹得足夠賣力,就能成為秦人,分得一塊土地。



    分得土地?自己的土地?”



    “對。”



    “糧食能自己吃?”



    “要交一部分給官府,還要服徭役。”



    其實蠻苦的。秦兵如實說了他們庶民那並不美好的生活。



    比起當庶民種田,還是服兵役好一些,賺錢更多。當然,一般他們都是家裡人種田,自己服兵役,兩邊都有得賺。



    現在跟隨李牧將軍,他們過得很好。李牧將軍幾乎不會拿走他們的糧餉。



    幫助朱襄公耕種,他們過得很好了,因為朱襄公還會補貼他們。



    “一般來說,遇不到這麼好的將領。”秦兵道,“不過只要不戰死,活下去還是不難。”



    秦兵想了想自己遇到的他國庶民,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至少現在,秦國人對比六國人,活下去是不太難的。



    未來如何他不知道,他只說現在。



    “怎麼,你想當秦人?”秦兵猜到了詢問他的奴隸的想法,低聲道,“這附近不是山就是海,你怎麼可能逃得掉?除非你在戰場上投降。但戰場刀劍可沒有長眼睛,你不好好打仗,恐怕直接被砍頭了,沒機會當俘虜。



    奴隸聽了秦兵的話之後,沒有回答,安靜地離開了。



    之後又有奴隸悄悄來詢問秦兵,遠方吳郡的情況。



    聽說翻越一片山,再翻越一片山,就能到秦國。



    秦兵總是給他們潑冷水。



    “別想了,你們怎麼可能逃得了?我聽說你們被抓到,就會被殺死。”



    “與其想怎麼逃過去,還不如寄希望我們打過來啊,現在肯定不可能。我們要打六國,沒空打你們。”



    “我都說了,沒希望。”



    秦兵都被問煩了。



    或許是發現了秦兵的不耐煩,奴隸們不再來詢問,秦兵耳根子清靜了不少。



    又過了半月,朱襄帶著人終於把災後的積水和淤泥清洗乾淨,原本還未成熟的農作物也成熟收割。



    接下來,朱襄就要帶動他們種植新的作物,教導他們新的種植方式。



    朱襄想得很好,但實施的時候就很麻煩。



    奴隸們向來是能偷懶就偷懶,活幹多了,奴隸主只會給他們更多的活,不可能休息。



    朱襄那套種植方式雖然能夠讓田地產出更多的糧食,但這些糧食和種田的人有什麼關係?



    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工作量加大了。



    於是朱襄教得火熱,反應稀稀拉拉。



    東甌國貴族們倒是願意奴隸們動起來,派人抽鞭子懲罰偷懶的人。



    但就算這樣,朱襄推行新的種田技術仍舊非常不順利。



    朱襄想了想,讓李牧把嬴小政接過來,讓王翦回去暫替郡守一職。



    生產力和生產關係互相影響,就像是腳和鞋一樣。如今這一幕,正好給政兒授課。



    他也讓許明和相和好好看著這一幕,從中獲得啟發。



    朱襄沒有機械性地向他們傳輸思想,只是引導他們往這方面想。



    墨家和農家美好的願景難以實現,因為擁有利益的人不會損害自己的利益。所以他們需要如儒家道家法家一樣,尋找一個“中間點”。



    如何既提高農民和手工業者的待遇,又能幫助國君獲得更多的兵力和錢財,這就是他們應該尋找的“中間點”。



    朱襄雖然告訴他們兩千年後如何如何,但人不能靠著未來畫餅充飢,還是得立足當下。



    若在這個時代找不到餅,人仍舊會被餓死。



    嬴小政來到東甌後,遇上了雖然不敢再“招惹”朱襄,但仍舊偶爾隔三差五就厚著臉皮向朱襄請教學問的歐陽搖。



    贏小政不知道為何,看見歐陽搖就心裡不喜。



    於是他揹著朱襄偷偷帶人威脅了歐陽搖一頓。歐陽搖從此不再出現在朱襄面前朱襄得知此事時,只知道嬴小政威脅了人,至於怎麼威脅的,不知道。



    “政兒,你威脅他什麼了?朱襄實在是好奇。



    嬴小政道:“沒威脅什麼,只是與他切磋了一下學問。”



    只是告訴那個小南蠻,這點學問就別在舅父這裡丟人現眼。



    至於以未來秦王的身份威脅攻打東甌什麼的,東甌他肯定會打,怎麼叫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