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16 章 拐走一隻小木魚

林飛捷認罪,林氏一朝翻天覆地,商業版圖全面崩塌,峰景傳媒股價跳水跌停……這些和一群正埋頭衝刺中考的初中生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上課要抄滿滿一黑板的板書,下課要衝去小賣部買冰糕,學到精疲力盡了也要爭分奪秒地玩,有條件的砸沙包、打球,沒條件的被困在教室裡,大聲聊天和打鬧。

上自習和模擬考的時候,整個班級靜悄悄,能聽見秒針走動。

老師揹著手在課桌空隙間遊蕩,看見誰坐姿不端正、眼睛離紙面近得幾乎要趴下,就敲敲桌面,攔著額頭把腰背扳直。

來做交換生的反派大BOSS被自來熟的同桌拉著,很快就認識了全班的人,又被拽著一起聊天和玩自制紙牌,分享從家裡帶來的午飯。

他們班上最帥的女生是班長,被他乖得心都軟了,當場宣佈前後左右桌說話音量不能超過50分貝,誰違反誰下課衝下五樓,去給大夥買冰棍。

那的確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連幾個半天假也全加起來,可能也只有十二、三天。

但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靠在床頭,就著檯燈的光芒,寫下了比過去十三年更多的日記。

因為他得知,在他中考結束後,會有一次畢業旅行,要去崑崙山。

他們要送爸爸媽媽回家,為了做準備,少年反派大BOSS竭力用十三天的經歷,來填充滿十三年。

他向小槐樹枝學習口才,練習怎麼把一件高興的事講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練習的結果看起來不錯,榮野騎著三輪車載他出門,他們找了小松鼠、小麻雀和小螞蚱來聽,大家都鼓掌,都說這些故事聽起來就特別幸福。

“我的中考成績也出來了,還……還可以。”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小聲彙報,他埋頭在書包裡找成績單,這個分數足夠上最好的高中:“我佔了一點便宜,我去了虛擬空間複習。”

意識空間裡的時間流速可以調整,在裡面複習一個星期,出來也可能是幾個小時。

只是這樣太累,想一想也知道,那相當於腦子裡一下塞進一個星期的伏案苦讀,稍微晃一下都能變成漿糊。

所以這是個誰都知道的辦法,卻也沒有多少人會用——畢竟能節約的只有時間,體感就是沒日沒夜學了一個星期,又因為累麻了,晃晃腦袋就可能全忘掉。

穆寒春其實不認為小朋友的成績很重要、重要到得拿身體這麼去換,他想要開口,被愛人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立刻閉上嘴。

寧鶴摸摸這一隻小木魚的腦袋,把人悄悄抱過來,讓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接過成績單驚喜不已:“考得這麼好呀?”

蒼白安靜的少年眼睛亮了下,嘴角輕抿起來,耳朵燙得通紅。

他在這一會兒像極了個普通的孩子,因為媽媽的一句表揚就不知道該怎麼好,手不知道該放在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因為太著急說話,他一開口就被咳嗽嗆住,連忙閉上嘴把血腥氣全咽回去,又手忙腳亂用衣服擋住身上的裂痕。

寧鶴像是沒看到,只是把他抱進懷裡拍撫脊背,額頭抵著額頭輕聲哄:“沒事,不怕不怕……寶寶辛苦了,特別厲害。”

“特別特別厲害,小木魚。”寧鶴問,“累不累,難受不難受?”

被抱住的孩子不會動,屏著呼吸,連忙搖頭。

寧鶴摸摸他的臉頰,發現涼得冰手,就把自己的臉頰貼上去暖著,邊拍背邊輕輕晃。

一隻小木魚被抱著慢慢晃,僵硬的身體被暖得融化,不自覺憋著的氣鬆了,咳得反而更厲害,大口大口喘著氣。

寧鶴抱著他哄,被丈夫攬住,把臉埋進穆寒春肩頭的衣料。

車壓過一片亂石,車體有些不穩,他們一起抱住發著抖的孩子。

十三歲已經是青春期,又叛逆又自尊心強,按理說不該被叫“寶寶” ,也不是那麼願意被叫乳名了。

臨行前翻遍了所有的兒童心理書,嚴格扮演一個正常十三歲少年的反派大BOSS,這會兒卻咳得手腳發木,身體軟得撐都撐不住。

少年的眼淚也不受控地湧出來,他有些不安,慌忙想要擦拭,已經被爸爸和媽媽攬著背,護進最溫暖的一小片黑暗裡。

……原來是這個感覺。

原來不是所有狹小的黑暗,都像逃不出的棺材,把人溺在靜謐的空曠裡。

睡眠艙剝奪五感,最恐怖的其實不是視覺聽覺消失,而是觸覺——當什麼也碰不到、彷彿漂浮又彷彿墜落的時候,人會被絕望吞沒。

在所有還能記起的容身之所裡,少年反派大BOSS最喜歡的是衣櫃,被大榕樹用麻袋威風凜凜地裝走以後,最喜歡的變成家,來接爸爸媽媽的路上,最喜歡的變成了五菱宏光。

現在五菱宏光也要排第二名了,他攥住能觸摸到的衣料,他握著爸爸媽媽的袖口和衣襬不放手,在心裡許願自己能撐得久一點。

他太困、太累、太想睡覺了,可這怎麼行,他要一直醒著。

他還有176件高興的事沒講,他還練習了一首歌,還把自己做的小飛機模型和新做的賽車模型都帶來了。

就說是粉絲,特別忠實、從小就喜歡他們的粉絲,想送偶像禮物,能說得通的。

他要向爸爸媽媽介紹大榕樹,有一缸超帥氣的樹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來了這條時間線就很緊張,不肯露面,現在還只肯駐紮在他們的車頂上,孤獨而倔強地迎風亂舞。

要做的事太多了,但時間太短,從崑崙山回江南,從白雪覆蓋的冰原回盛產青瓷和寶劍的水鄉,也只要十二個小時……

車一顛簸,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就軟軟倒下來,靠在爸爸的手臂上。

少年一直緊緊抱著的書包掉下來,被寧鶴眼疾手快攔住,無意間掃見裡面的東西,肩膀劇烈悸顫,匆忙閉上眼睛。

“小木魚?” 穆寒春急得要命,他連忙抱住陷入昏睡的男孩子,喉嚨急得發啞,幾乎要不顧情形跳下車去找醫生,“小木魚,怎麼了?醒醒——”

寧鶴捂住丈夫的嘴,她用力擦了幾下眼睛,搖了搖頭,抱著茫然睜開眼的少年哄:“沒事,沒事……爸爸亂喊亂叫。”

那雙眼睛很黑也很乾淨,只是光落不進去,茫然渙漫,和他們在幻象裡見的一模一樣。

穆寒春被愛人用力按在座位上, 不準說話不準動, 急得冒汗。

“乖乖睡覺。”寧鶴說,“乖孩子一難受就睡覺,就休息,就和爸爸媽媽說。”

被她抱著的孩子心力已經耗竭到極處,意識完全模糊,沒有餘力再去按照練習的樣子扮演自己:“這樣……才乖嗎?”

“當然了,這樣才乖,你不知道嗎?”寧鶴假裝驚訝,“乖孩子還會告狀,受委屈就告狀,被欺負了也告狀。”

寧鶴摸摸他的頭髮:“乖孩子還總是哭呢。爸爸當年就特別乖,我們上一個幼兒園,有人捉弄他,給他扎小辮子,他就哭著跑來找我,讓我給他撐腰。”

她的孩子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忍不住輕聲笑出來:“爸爸……”

這個詞像是燙了他一下,少年條件反射地悸顫,胸腔負痛戰慄,似乎要強行把這個詞咽回去。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穆瑜拒絕說出這個詞,即使是讀課文或者扮演某個角色——只要說了,音頻就會被拿去剪輯拼貼,會有人以此為證據,說他和林飛捷父子情深。

這種反抗顯然不是老謀深算的野心家的對手,輿論因此並不偏向他。有人罵他白眼狼,有人說野崽子養不熟,那檔曾經的家庭綜藝裡,彈幕永遠吵個不停。

閃回的畫面把十三歲的孩子綁架回曾經的窒息裡,反派大BOSS緊緊咬著牙關,額頭冒汗,用一線清明把那些聲音壓下去。

但這次有人聽見“爸爸”就坐不住,聽見小木魚叫爸爸,就迫不及待伸手來抱他。

“爸爸在,小木魚,是不是要爸爸?”穆寒春手忙腳亂,“哪兒不舒服,疼嗎?還是想咳嗽?來,我們坐起來……”

那孩子被抱起來,在他們懷裡痙攣嗆咳,大口咳出烏血,也咳出尖銳的荊棘和鐵蒺藜。

那是意識上的暗傷,普通人看不到,血和尖銳鋒利的異物不及落地就消失。

一根氣生根悄無聲息地探下來,想幫忙吃掉那些傷人的惡言惡語,被一縷風輕輕打了手。

……榕樹委委屈屈收回氣生根,悶不吭聲蹲在缸裡,繼續研讀爬山虎寫的《教你怎樣跟人類回門》。

開車的義務司機放慢車速,靠路邊停車,回過身安靜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