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拐走兩隻小木魚
他把車開到路邊停好,拔下鑰匙,遠離危險的懸崖,向經紀人道了歉。
“我在難過,我很難過。”他輕聲說,“我想家。”
榮野依然牢牢按著他的手,幾乎壓在駕駛位上,盯著他,像是不相信他僅僅是難過,就把車開出足足四十七點五公里每小時。
……對一棵樹來說,這簡直是奪命狂飆了。
“有多難過?”筆直筆直的大榕樹彎下腰,單手護住他的頸後,低聲問,“抱一抱能不能好?”
平時都是能好的,年輕的影帝非常好哄,抱一抱立刻就好。
不方便靠近的時候,拿個紙團砸一下,也能得到一個畫著笑臉的小飛機。
但這次沒能哄好,榕樹耿耿於懷,把這件事刻在年輪上:今天人類說他哄不好了。
「他說他沒有家了。」
榕樹惡狠狠地在年輪上記:「明天就去查怎麼搶一個家。」
……
穆寒春有些不安,他擔心自己是否越界,想要向後退開,卻察覺到被擁住的年輕人收緊手臂。
“請再抱一下吧。”自稱叫“瑾初”的青年溫聲問,“可以嗎?我一直都很想見您。”
是很溫潤柔和的徵詢,哪怕說了“不可以”也沒關係。
當做粉絲對偶像說的話也完全合理,因為一直以來都崇拜您,所以想見您。
所以如果方便,想再多抱一下。
穆寒春喉嚨哽咽,把溫順的青年用力圈進懷裡,掌下硌著瘦削的脊背和肩膀。他反覆猜想那麼一小點的孩子是怎麼長大,怎麼會長得又溫和又安靜,從容得像是已經足以應對遭遇的一切。
要走過多少路、翻過多少山,經歷過多少事,能長成這樣的大人。
“我們去吃火鍋。”穆瑜忽然問,“可以嗎?”
穆寒春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要求,怔忡一瞬,立刻用力點頭:“沒問題,家裡就有火鍋,什麼底料都有,就在冰箱裡凍著,我做了好多。”
他又忍不住毛病了,滔滔不絕地講吃火鍋的事,又拿出手機翻照片,找出那些被仔細分裝好的不同口味火鍋底料。
這是他的孩子,是一個人走了太遠的路、風塵僕僕回來的孩子,穆寒春迫不及待地想把所有能講的都翻出來:“還有冰棍,有糖,有小零食,媽媽不讓多吃,我藏在蘇格拉底肚子裡了……”他一口氣講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話,說了好一陣才察覺到誤會,對方的意思是下山後去吃頓火鍋,然後把他們送回家。他們其實懷有一樣的心思,既急著回家、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又生怕這條路一下子走完。
十二個小時太短,哪怕中間必須停下來吃一頓飯也一樣。
會選在這時候講種一顆小樹的事,講那些注意事項,是因為不方便在路上說。
畢竟當事小榆樹就在車上,就躲在媽媽懷裡睡覺,睡得不安穩,每過一會兒就會驚醒,確認了媽媽還在才能放心閤眼。
穆寒春攥著屏幕黑下去的手機,看著眼裡透出柔和歉意,卻仍認真聽他嘮嘮叨叨說這些話的青年,看著對方手裡的火鍋店傳單。
……他忽然無師自通地學會怎麼當一個父親。
穆寒春只當了三年父親,他剛開始練習,仍然不熟練,現在才學:“要吃火鍋,就得回家。”
他一點不會兇人,語氣虛張聲勢得連榕樹經紀人都不如:“路上隨便吃一點,回家吃火鍋,吃完火鍋洗個澡,睡一覺,躺下歇透。”
穆瑜微怔,眨了下眼,捏住系統剛龍飛鳳舞趕製出來的一折促銷傳單。
他被穆寒春揪回車裡暖和,穆車王的血檢報告已經出來,沒有任何危險成分,電子駕照已經線上解禁,開一輛改裝麵包車綽綽有餘。
駕齡十餘年、做父親只做過三年的穆車王,氣勢其實還有新手爸爸的嚴重不足,又因為試圖去挖兩塊冰給愛人敷腫起來的眼睛,氣得寧鶴揪他的頭髮。
穆寒春被轟去開車,唸叨著“確實腫成桃子了嘛”、“桃子又不難看”,灰溜溜熟練掛擋點火。寧鶴火冒三丈地疊千紙鶴準備砸人,超兇的千紙鶴噠噠噠噠,全落在小木魚抱著的大紙盒裡。
被吵醒的反派大BOSS一點都不生氣,彎著眼睛抱住紙盒,邊輕輕咳嗽邊忍不住笑,眼睛裡有太陽光粼粼地亮。
穆瑜被不由分說塞回這個家,這次連繫統也臨陣倒戈,混進紙疊的千紙鶴里長出腿,叼著宿主的袖子往媽媽身邊坐。
寧鶴埋頭疊千紙鶴,眼眶紅紅手下也不停,視線模糊得看不清,疊壞的那隻千紙鶴被一隻手接過去。
穆瑜把它耷拉著的翅膀仔細修好,拿出隨身攜帶的簽字筆,畫好眼睛和小花邊,交給十三歲的自己。
“扯一下尾巴,翅膀會動。”穆瑜悄聲示範,給少年反派大BOSS補課,“飛去哄媽媽。”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第一次學會疊千紙鶴,發現摺紙居然會飛,驚訝地睜圓了眼睛,小心翼翼挪動手指捏住。
他太虛弱了,那些滿溢的痛苦消散後,他幾乎不剩下任何力氣,連尾巴也扯不動。
穆瑜攏住他的手,幫他讓千紙鶴飛起來,紙折的小鶴啪嗒啪嗒飛,飛到媽媽面前蹭一蹭。
小千紙鶴飛累了,停在媽媽手上,低頭叨一叨指尖。
那裡很舒服,小千紙鶴乖乖躺下睡覺,永遠不離開媽媽。
小千紙鶴啪地變成一束花。
——要不怎麼說,穆家的男丁都不太知道,要怎麼哄小姑娘和變成媽媽的小姑娘。
紙折的小花束被眼淚淹了,十二小時回家路的前三分之一,穆影帝都在反思自己不該用哄小朋友的方法哄媽媽。
穆影帝的樹在隨風亂舞,緊急和藏了一缸的小朋友修改方案,摘掉插了滿樹的小玫瑰花,改成長滿棒棒糖和火鍋底料。
十二小時回家路,中間的那三分之一,穆瑜找對了方向,以“上學時的自駕旅行”為題材,講了自己的經歷。
他走過的地方、經歷的事實在太多,要拿出來一部分講,完全能拼成最豐富多彩的充實人生。
穆寒春和寧鶴也經常東奔西跑,但他們是為了工作和比賽,僅剩的空擋也被俱樂部安排的宣傳活動擠佔乾淨,能到處遊玩的時間少之又少。
職業專長使然,穆影帝比任何人都知道怎麼讓一段經歷變得可信,不止講那些快樂輕鬆的事,也會穿插驚心動魄、千鈞一髮,也會有遺憾和失落。
他大概仍然不擅長談自己的事,卻並不缺少講述一段人生的能力,這是種後天培養的技能,對他來說很有用。
二十七歲退圈的時候,穆影帝就是靠著被峰景傳媒逼出來的“講故事”的本事,親手把峰景傳媒送上路,揭穿了當年的全部陰謀。
寧鶴聽得全神貫注,十三歲的小木魚靠在媽媽懷裡,也聽得眼睛都不眨,那些栩栩如生的畫面變成新的養料,一點一點澆灌進枯萎的根系。
長大不只是為了讓爸爸媽媽不傷心。
長大能去很多地方、看很多東西、經歷很多事。
所以再多堅持一下,長大一點。痛苦被倒空後,理當裝進幸福、歡欣和希望。
……
十二小時回家路,第五個小時,他們在路邊買了漢堡和熱牛奶,第六個半小時天黑。
穆瑜重新接手方向盤,把時間刻度推進到三分之二,到加油站,被補眠睡醒的穆寒春塞回去。
“這麼點路。”穆寒春笑了笑,他把毯子遞給穆瑜,“一下就開完了。”
他從五歲起被人正式帶去訓練場,俱樂部的訓練嚴苛到常人無法想象,為了把肌肉記憶強化到極點,多極限的訓練也做過。
有時候穆寒春也會想,如果讓他自由長大,或許他的理想未必是做賽車手。
寧鶴抱著小木魚睡在改裝的小床上,穆瑜彎腰探進車內,幫他們蓋上毯子。
察覺到氣流微動,十三歲反派大BOSS警醒地睜開眼睛,條件反射要把媽媽往身後護,看清來人後才放鬆。
穆瑜摸了摸他的頭髮,幫小時候的自己整理了個帥氣的髮型,裹好薄毯,回到車前。
他問穆寒春:“如果沒做賽車手,您想做什麼?”
“不知道……我沒來得及想這個。”穆寒春啞然,揉了兩下短髮,“開個修車店?也不一定,可能和車沒什麼關係。”穆寒春努力想了半天:“可能——可能當個廚子吧?我做飯還不錯, 尤其煎荷包蛋。”
穆瑜有點驚訝, 接過父親遞過來的、揹著媽媽偷偷買的冰可樂,認真想了一會兒,忽然笑出來。
穆寒春看見他這樣笑,心頭沒來由地燙了燙,拿胳膊肘頂他:“怎麼了,這麼好笑?”
穆瑜笑著搖頭:“我也喜歡煎荷包蛋。”
他在身上找到屬於父母的痕跡,這件事完成的稍微有些晚,但在這一刻,過去的那些記憶也像是有了細微的變化。
穆瑜沒有再掩飾自己的能力,他隨手畫了些方框,那些方框在夜色裡瑩瑩泛光。
穆寒春嚇了一跳:“這是什麼?”
“是魔術。”穆瑜挺認真地給要撞世界意志的父親科普,“口吞寶劍、胸口碎大石、徒手畫方框。”
穆寒春總覺得這三個放在一起,就像泥頭車、重裝坦克、超時空星艦和拉磚拖拉機在一起一樣不對勁。
但他還是盡全力去辨認那些稍縱即逝的畫面。
穿著圍裙、在廚房煎蛋的年輕人身邊,多了個一起熟練顛勺,讓荷包蛋飛起來的身影。
疊飛機的少年被媽媽抱著,握著他的手,一點一點教他疊千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