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第63章 夜話

 “不必了,萬一發生意外,恐怕來不及。”

 “有江陵在呢,讓他出面就好了。”明華裳堅持說,“你這個地方粉都掉了,不如都卸掉,明日再畫。”

 明華章皺眉:“哪裡?”

 明華裳轉身,指向他衣領下若隱若現的鎖骨。明華章從鏡中看了眼,果真,這裡原本是塗了粉的,但被衣領磨蹭,已經有些掉色了。

 既然要重畫,重畫一塊和重畫全部也沒什麼區別了。明華章嘆氣,問:“這裡有水嗎?”

 “有。”明華裳立即道,“老鴇多送來一桶洗澡水,我沒有用過,我這就去取。”

 明華章一時沒攔住,明華裳已蹦蹦跳跳跑遠了。明華章手還抬著,指尖縮了縮,放棄般收回來:“不用這麼麻煩。”

 明華裳頭髮半溼,隨意披在身後,磕磕絆絆端了盆水過來。明華章已取下臉上的假皮,浸泡在清水中。

 明華裳看得一愣一愣,伸手比劃:“這個地方鼓起來點,這個地方變寬,明明沒動多少,竟然就完全不一樣了。”

 千人千面,但認臉時關鍵部位就那幾個。鼻樑、顴骨、下巴調整後,就足以變一張臉了。幸好明華章骨相流暢,給他留了充足的調整空間。

 隨著臉上的假件一一取下,熟悉的東都玉樹也出現在她眼前。不消明華章說,明華裳立刻拿出熱巾帕,輕輕擦掉他臉上的黑粉。

 明華章本來想自己來,但轉念一想明華裳看得更細緻,便由著她去了。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明華裳拿著手帕,拂過哪裡,哪裡就像堵石開玉一樣,粗糙醜陋的外殼落下,露出裡面清俊瑩白的玉。明華裳擰帕子,將他過分粗褐的眉毛擦掉,露出本來修長舒展、根根分明的眉型。

 前後對比太鮮明,明華裳從來沒有這樣直觀地意識到明華章骨相之俊秀,皮相之妍麗。明華裳看著面前還掛著水珠的臉,由衷說道:“二兄,你長得真好看。”

 明華章本來閉著眼睛,半仰著頭由她折騰。聞言他眼皮掀開一條縫,一剎間如天光乍破,雲開月明,眼神中彷彿倒映著湖光水色。

 明華章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不在意道:“身外之相而已。”

 明華裳愣住了,明華章以為她累了,見狀從她手中接過帕子,自己動手擦拭脖頸。明華章動作很快,不可避免地浸溼了衣領,明華裳看到他頸側修長的肌理和上面搖搖欲墜的水滴,莫名不好意思直視,默默移開視線。

 明華裳腦子嗡嗡的,覺得自己全身都要糾纏起來了。她心慌意亂地絞手指,道:“二兄,你怎麼從窗戶進來了?”

 其實這是句廢話,明華章偽裝成天香樓的雜役,還能大搖大擺從門裡進嗎?明華裳說出來就後悔了,她只是覺得不能讓空氣再安靜下去,隨便說點什麼都行,結果沒過腦子,問出這麼白痴的一個問題。

 明華裳恨不得咬舌,她本來就沒什麼優點,現在好了,他該不會覺得她很蠢吧?

 明華章想的則完全不同,他深夜跳窗進入女子臥房,很有必要解釋一下。明華章說道:“謝濟川在外面盯梢,我想試一下從窗戶進來有沒有可能躲過街上的眼線,所以就試了試。是我思慮欠妥。”

 明華裳連忙擺手:“沒關係,自家兄妹,計較這些做什麼。”

 這種時候說出兄妹,彷彿在故意印證什麼一樣。明華裳心虛地避開眼睛,明華章垂眸,默默在盆中洗帕子。

 屋裡只能聽到水聲,氣氛反而比剛才更微妙。明華章覺得這種時候不能不說話,便道:“差點忘了,他還在外面。二孃,你的口哨還在嗎?”

 明華裳不明所以,但還是從衣領中拽出一枚哨子:“在。”

 “正好考考你。”明華章說,“你吹暗語,問他剛才看到我了嗎?”

 明華裳回想這幾個字分別代表什麼樣的長短序列,然後吹出一段結巴的鳥語。

 很快,窗外傳來子規聲。明華裳側著耳朵,還在努力辨別裡面的長短,明華章已輕笑一聲,嘩啦一聲出水擰帕子。

 水珠在他修長勻稱的手指上滑動,簡簡單單一個擰帕子的動作,也被他做的賞心悅目。明華章說:“我就知道不行。看來,重點還是在於兇手怎麼避開幾十雙眼睛,悄無聲息進入密室。”

 明華裳連蒙帶猜,辨認出來謝濟川說的是“一點都不明顯,只有瞎子看不見”。緊接著,外面又響起婉轉的鳥叫:“你可真行,這麼久不出聲,我還以為你死了。”

 明華章將帕子展開,細緻搭在架子上,對明華裳說:“告訴他,我再不濟也比他活得久,讓他多操心自己。”

 明華裳磕磕巴巴吹了出去,片刻後,熟悉的子規叫聲又起:“妹妹,別管他,讓他自己說。讓這麼可愛的小娘子睡在凶宅隔壁,也虧他做得出來。”

 這回不用明華裳代勞了,明華章拿出自己的口哨,哀切的子規聲也被他吹出一股冷酷絕情的意味:“滾,自己找個地方盯著二樓窗戶,敢睡著就別回去了。”

 窗外久久沒有迴音,明華裳趴在窗縫上看,平康坊依然燈紅酒綠,歌舞昇平,沒人注意到這陣悽婉的鳥叫聲。明華裳問:“二兄,謝阿兄去哪兒了?”

 “別管他,他不會委屈自己的。”

 燈下明華章清豔驚人,好一個翩翩如玉少年郎,但他收拾水盆的動作卻十分利落。這些庸俗的事並沒有折損他的氣質,反而蒙上了一層溫暖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