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井中月




    澹臺平靜“出鏡”之後,笑著朝徐龍象攤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儘管施展身手便是。



    然後眾人就看到徐龍象兇悍撞入鏡面,出現在澹臺平靜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數生平僅見這宗門國器的觀音宗子弟,下意識都發出一聲驚歎,可隨後就看到宗主整個人就如琉璃鍛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離破碎,煥發成漫天流螢。徐龍象沒有任何猶豫,衝向下一處,果然在他面前很快就又出現一面鏡子,又給他撞入後,打碎了那一個琉璃身的澹臺平靜,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覆覆,黃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功夫內,徐龍象已經不下百次入鏡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臺平靜始終笑容平靜,徐龍象的攻勢越迅猛兇悍,就越發襯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馬來到李陌藩身邊,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道:“將軍,這算怎麼回事?那娘們難道真是神仙?”



    李陌藩雖然精通十八般武藝,樣樣嫻熟,更是沙場騎戰的頂尖高手,可還真沒領教過練氣士的晦澀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又不好拉下臉皮在屬下面前說不知道,只好故作高深地捏著下巴,緩緩說道:“練氣士南北對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倉裡偷糧食吃的碩鼠,不過他們進補的是帝王龍氣,至於南邊觀音宗這群人,側重從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養神氣,這觀音宗宗主的古怪鏡子,大概類似道家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門中納須彌於芥子的手段。”



    那絡腮鬍子的校尉憋了半天,憨憨乾笑道:“將軍,你見識可真夠廣的啊,連這個也曉得,難怪大將軍都說你是咱們北涼軍排得上號的儒將。”



    李陌藩笑罵道:“滾一邊涼快去,這麼多年拍馬屁,半點功夫也不見漲,儒將個屁!老子龍象軍副統領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賺來的,儒將哪個不是躲在戰場後頭搖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道:“我倒是想當儒將。”



    李陌藩白眼譏諷道:“就你這殺豬的邋遢樣子,下輩子都甭想當個儒將。”



    戰場上當事人之一的徐龍象停下身形,沒有半點氣急敗壞的神情,略作停頓思考後,就往觀音宗弟子聚集的那個方向疾奔而去,顯然是用上了兵法上的圍城打援,你觀音宗宗主躲得過,可你的徒子徒孫躲不過,到時候你要不要顯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臺平靜出現在徐龍象身後的位置,背對龍象騎軍的扇面衝陣,伸手輕輕一拍身前鏡面,下一刻,梅英毅那撥觀音宗子弟身前就多出了一塊鏡子,徐龍象一衝而過後,竟然眨眼間就來到了澹臺平靜身前,這幅完全有悖世情的場景,詭譎至極。徐龍象鑽牛尖角的性子上來了,也不衝向那不敢正面交手的女子,返身繼續奔向觀音宗弟子,而是速度更快,也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開了方向轉折,速度之快,以至於讓人先是隻看到一抹恍惚身影,然後就是方圓百丈之內,處處是徐龍象,這一幕,倒是頗像王仙芝當時與無用和尚一戰時的手段,天下武功,只要登峰造極後,往往殊途同歸,逃不過快和準兩個字,一個是佔盡先機,一個是有的放矢,兩者兼備,那就等於在立於不敗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穩操勝券。世間劍道劍術之爭,不論兩派擁躉分歧如何大,對於快準二義,都沒有任意異議,桃花劍神鄧太阿正是因為他的飛劍有天上流火美譽,快到了極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壓制得天下劍道之士完全抬不起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徐龍象始終沒能摸到澹臺平靜和觀音宗子弟的一塊衣角,就連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別提那撥性子如西北風沙一般粗糲剛烈的校尉都尉了,一個個躍躍欲試,只等一聲令下就策馬衝鋒,殺他個雞犬不留,管你孃的是什麼仙師練氣士。



    就在此時,遠處一個黑點不急不緩地愈行愈近,逐漸讓人看清身形。



    他孤身一人前來,站在龍象騎軍和觀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犄角。



    但一千龍象騎軍和百餘練氣士,人數都佔據絕對優勢,可都不能奪去此人絲毫風采氣勢,甚至他一人站在那裡,就完全掩蓋了兩者風頭。



    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軍一向就只認兩樣東西,大將軍徐驍的那個徐字,還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實歸根結底,都是那個力字,因為老涼王徐驍當年文銜大柱國武勳北涼王的權傾天下,都是靠殺了春秋半數青壯贏得的地位。



    然後在徐驍之後,徐家又有一人頂替上了人屠逝世後的空白,原本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是徐驍死後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壯舉,可那個人偏偏做到了,很簡單,他殺了王仙芝。



    徐鳳年就站在此時此地,他當時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觀音宗和吳家劍冢分別入境的消息,他當然是更加看重後者,就準備親自去流涼兩州接壤處親自迎接,至於弟弟黃蠻兒要給南海練氣士護駕也好,下馬威也罷,都無所謂,以徐鳳年對黃蠻兒的寵溺,天底下就沒有黃蠻兒不可以做的事情,只不過到最後關頭,徐鳳年還是不太放心,畢竟觀音宗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家底,不容小覷,賣炭妞在胭脂郡內的刁鑽手腕,一幅陸地朝仙圖,差點就讓他這個所謂的新任天下第一人著了道,所以這才在半路改變主意,要親眼看到黃蠻兒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劍冢百騎枯劍士。



    也許徐鳳年的袖手旁觀,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可不論是李陌藩所領一千驍勇彪悍的龍象騎軍,還是百餘再偏居一隅孤陋寡聞也如雷貫耳他名聲的南海練氣士,都感受到了一種無聲勝有聲的龐大威壓。



    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騎卒,一個個下意識都握緊了鐵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後給小瞧了他們戰無不勝的龍象軍。



    而對練氣士而言,那個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網之魚,可不論南方北派練氣士,都奈何不得,然後隨著王老怪物的身死,這種足以讓人絕望的窒息感,無形中就轉嫁到了那個年輕藩王身上。



    誰敢與此人直面為敵?



    這個人,可不是說人多就可以與之叫板的。退一萬步說,人再多,能多過他手下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澹臺平靜轉過頭,看著遠處那個略顯突兀的修長身影,眼波底下,蘊含著一絲不可言喻的複雜情緒。



    徐龍象已經陷入瘋魔境地,低著頭,雙拳緊握,遠未精疲力竭,卻開始大口喘氣,像一頭上古兇獸,氣機剎那流轉不下七百里,這已經跨過了新武榜那道被稱為六百里的“龍門檻”。



    澹臺平靜收回視線,正巧徐龍象轉過頭,她看到少年那雙赤紅眼眸。



    如果說先前只是一個頑劣少年的玩心,並沒有真要如何傷人的心思,那麼這會兒徐龍象就的確是動了殺機。



    擁有一顆赤子之心,行善發乎本心,為惡同樣直截了當。



    儒家張聖人《天論》之中有一語,天道有常,不為聖賢而存,不為兇桀而亡。說的就是天道之難測,人雖是百靈之首,卻也干涉不了亙古不變的天道運轉。這無疑為練氣士的替天行道帶來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魚都小心謹慎,只怕跟大道所指南轅北轍,到時候練氣士就得承受因果,這也是為什麼獨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證道飛昇,大練氣士卻往往難得善終,更別提位列仙班。比如這個時候,澹臺平靜就很難判定徐龍象的好壞,又是否應該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實上月井天鏡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認的魔道巨擘,更有許多久負盛名的聖賢之人,只是後者練氣士對於後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澤之所以經常五世而斬,其實練氣士很多時候恰恰就是那個劊子手,在於聖賢所為,或大善蒼生或裨益社稷,卻未必遵循天道,歷史上那麼多場引發天翻地覆的變法,百姓得利,可變法之人往往下場悽慘,甚至死後都有可能不得轉世輪迴。儒家所謂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這股磅礴豪氣代代傳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這又恰恰是那些達濟天下的讀書人最為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