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節 野草吹又生




    我不曉得這跟唐笙是否有關係,因為上次商務部組織的宴會,我和唐笙一同出席,張奉林的姨太太把酒水灑在我的裙子上,不但不道歉,張奉林還說她是鄉下野雞,矯情得跟百靈鳥似的,不知自己幾斤幾兩。



    兩個月之後,唐笙就吞併了張奉林的產業,大上海再無洪幫。



    他開始跟政府職員和日本軍官推杯換盞,我也混跡在一群官太太裡,搓麻將打橋牌。



    有一回在黃金大戲院裡,聽名角邱小云唱貴妃醉酒,突然天女散花一般,飄下好多宣傳抗日的傳單,接著槍聲響起,一群黑衣的特務鑽進來,搜查抓捕什麼人。



    觀眾席上雞飛狗跳,人群亂作一團,尖叫此起彼伏。



    我拉著孟太太往包廂裡躲,還沒來得及上樓,只聽得子彈擦著我呼嘯過去的聲音,轉頭望去,孟太太眉心上破了個血洞,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晚中槍的陰影襲上心頭,我眼前盡是烏壓壓的黑雲。



    「快走!」一個堅毅的女聲破開迷濛,把我帶走。



    醒轉過來時,我已經在一所民居里,而葉青綰就坐在我床邊,摸著我的頭髮,「囡囡,醒啦?」



    那時我才知道葉青綰比顧秋衡大了八歲,是他的老師也是他的引路人,當然,如今又多了一層愛人的身份。



    怪不得,她看我就好像看自己的妹妹,她說她也有一個表妹,跟我差不多大,只是在學生運動中,被鎮壓的警察打死了。



    當顧秋衡端著一籠生煎進來,我告訴他,葉青綰真的很好,希望他能好好愛她。



    顧秋衡說,他回去找我,發現我家裡人去樓空,聽倖存的鄰居講,我們一家人都死了,他才不得已奔赴了戰場。



    我把顧秋衡和葉青綰的手握在一起,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將自己曾經最愛的人託付給別人,這種感覺說不出來,但是我已經替真正的阮玉枝釋懷了。



    13.



    顧秋衡和葉青綰似乎遇到麻煩了,外面盤查的聲音逐漸迫近。



    我在他們倆喬裝之後,必須要將他們帶離這條街,送他們前往聖約翰教堂,在那裡,他們會受到神父馬修的庇護。



    三個人出了門,下了樓,果然,街面被封鎖,我們被截下來檢查。



    葉青綰倒是八面玲瓏,裝成一個神神叨叨的家庭主婦,幾無破綻,按理說,顧秋衡演一個嫌棄有餘的丈夫也不是問題。



    可是,這時那個七十六號的特務頭子,被喚作周科長的,轉著圈巡視,正好到我們這邊。



    他叫住顧秋衡,又讓顧回來再查一遍,這次,細緻到手掌心。



    我看到周科長的面色陰險,而顧秋衡的另一隻手摸到腰後,準備掏槍,驀地想起了書中場景。



    按原著劇情,就是在這裡,為了掩護顧和葉,阮玉枝丟了性命。



    我的目光有一剎,落在自己中指的婚戒上,彷彿感覺到了唐笙的體溫,便決意轉變這一切。



    眼珠滴溜溜環視一週,腦中在以光速運轉,思考如何分秒間化解危機。



    慶幸的是,前方停下一輛掛著太陽旗的軍用三輪摩托,一位身材頎長軍裝嚴整的軍官下來,帶著幾個隨從士兵,朝我們的方向行進過來。



    於是,我用日語招手道:「嗨,長官,我是唐太太。」



    大概是沒料到現場會有一個日語流利的女人,四周警惕的目光都探照燈般,聚焦掃射到我身上。



    我按壓住心底的恐懼,堆滿得體的笑意,視線只與那位軍官冷峻的眼神交匯。



    「你說你是誰?」他近前來,搡開周科長,軍帽下露出一張頗顯冷酷俊毅的面孔,圓圓的眼睛裡,俱是審視。



    「長官您好,我是青幫老闆唐笙的太太。」我將良民證和婚戒都展示給他看。



    從他略帶疑惑的神情,我忽然有些後怕,他不會不認識唐笙吧。



    要命,這遊戲太危險了,脫離原劇情後,我只能全憑運氣。



    「長官,您是札幌人麼?」我腦子一抽,開始無遮無攔地胡扯,「我一直很喜歡札幌的清酒。」



    沒想到,這看起來是胡言亂語,還真引起了他的興趣,「你怎麼知道我是札幌人?你也是?」



    「我聽您的口音,不像藤野先生是京都的。」我仔細回憶著上次商務部宴會,那個日方代表藤野雄的信息。「我也是,我叫千夏枝子。」



    我真佩服自己的臨場應變能力。我知道顧和葉都是高材生和軍統特務,聽得懂日語,他們二人被我的反應嚇得目瞪口呆。我打算繼續往下編。



    「真的嗎?」軍官冰封的面容出現了一絲鬆動,「在下野田俊幸,枝子小姐,幸會。」



    面對他伸出來的戴著白手套的手,我不知該不該握,但想想為了活命,還是熱情地握住。



    也就是這一握手,完全改變了事情接下來的走向。



    最後他們檢查過了顧和葉,卻在我的包裡發現了一把手槍,是我在周科長和顧秋衡糾纏時,偷偷搶過去藏起來的。



    我告訴野田,那是我的先生怕我有危險,專門給我用來防身的。



    「畢竟這大上海,刺殺爆炸不斷,有把槍,總比沒有好,是麼?」我臨危不亂,非常自然地對野田解釋原因。



    大概他真的信了我是他老鄉,顧葉二人走後,他不僅沒追究我,還提出要送我回去,我想推脫都推脫不得。



    在唐公館的洋房所在的石浦路路口,我同野田道別,他難能露出一抹微笑,「枝子小姐,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請你再嚐嚐家鄉的清酒。」



    「謝謝野田先生,但願我有這個榮幸。」



    我目送那輛軍摩離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卻被身後冷不丁冒出來的阿斌嚇到魂飛天外,他兩眼發青,額頭有新添的傷,襯衫也遮擋不住脖子上明顯的鞭痕。



    「太太,您總算回來了。」他沙啞的嗓音幾近哽咽。



    倒不是他多想念我,而是唐笙派他暗中跟著我保護我,結果在黃金大戲院,他把我搞丟了,躲著不敢回去見唐笙,卻還是被抓回了,受了好一番責打折磨,要不是留著他將功折罪,他真的要橫屍街頭。



    14.



    唐笙把顧秋衡和葉青綰抓了,他第二天回到唐公館,我才知道的。



    頭一天晚上沒回來,是因為他在拷打審問他們兩個。



    我同他吵了起來,叫嚷著如同一隻炸毛的貓,非要他帶我去見他們二人。



    當在偏僻的廢棄廠房裡,我見到渾身傷痕面目腫脹的顧秋衡,霎時心如刀絞。



    我哭著求唐笙放他們一條生路,卻惹得唐笙勃然大怒,他指著我的鼻子大罵,「賤人,我就知道,你沒忘了他,他們把你拐走,急得我一夜都睡不著,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你,現在你還替他求情!」



    「唐笙,不是他們拐走我,而是他們救了我!」



    我滿腹委屈,憋得不住,便撲打著唐笙的胸膛,「黃金大戲院發生譁變,孟太太在我眼前被亂槍打死,你在哪兒,啊?你在哪兒?」



    「我有多怕,你知道嗎……」



    我終於泣不成聲,面對我的控訴,唐笙也變得萬分愧疚,緊緊抱住我,不顧我的推搡,按著我的頭靠在他胸前,呢喃著,「枝枝,對不起,對不起……」



    所有的憤恨,明明那麼強烈,可唐笙那麼固執高傲的一個人,此時此刻居然在低聲下氣向我道歉,我還是心軟了。



    「笙哥,我不怪你。」



    我從他懷中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開口繼續試探,「笙哥,他們是好人,你放了他們,好不好……」



    「我不是沒事了嗎,放了他們,我們回家,好不好?」



    可是,我不知道我哪句話說錯了,他的面色驟變,疼惜憐愛寸寸收斂,轉而怒不可遏,「他們是好人?阮玉枝,你真是婦人之仁,他們是特務,你知道嗎?你還同他們混在一起,你不要命了?!」



    我才不是婦人之仁,正是因為清楚地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事, 才一定要救下他們。



    協商未果,唐笙拖著我,不讓我再管顧秋衡的事,硬是要把我拽上車。



    眼看他們二人就要被唐笙扭送給七十六號,我努力挽回的局面即將陷入絕境,索性心下一橫,也不管不顧起來,使勁掙脫了唐笙的鉗制,從手包裡摸出顧秋衡昨天丟在我這的勃朗寧,指著他大喊,「唐笙!站住,你必須放了他們,立刻馬上!」



    唐笙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他不相信一向只知吃喝玩樂的我,竟然此刻拿起手槍指著他。



    「阮玉枝,你瘋了,你要幹什麼?殺我?為了那個男人?」



    我看到他握緊的拳頭和額角的青筋,的確是有幾分懼怕,可一想到顧秋衡和葉青綰是那麼好的人,是民族的一份希望,就不得不咬咬牙,將槍口抵向自己的下頜,「唐笙,我當然不會殺你,但你要是殺了他們,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



    「不要!」唐笙狠厲的心性在我的自殺威懾前,瞬間丟盔棄甲,只顧張著手試圖勸說我,「玉枝,你別衝動,千萬別做蠢事,把槍放下,聽話。」



    我扯出決絕的笑意,手指扣上扳機,「唐笙,你知道我的,我從來不開玩笑,你現在立刻放了他們,我們還能有以後,不然,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對於一個沒有底線的反派,要說他有唯一的掣肘,那一定是我。



    之前或許沒有那麼深,但我日復一日的糖衣炮彈,牢牢將唐笙陷在我的囚籠裡,他只是囚了我的人,我卻囚了他的心。



    仗著他作為病嬌屬性的偏執之愛,我以死相逼,深刻地明白這是迫不得已卻最有效的方法。



    到底,唐笙捨不得我死,還是在我的堅持下,不得不讓手下放了顧秋衡和葉青綰,並且按照我的要求,把一輛汽車也給他們開走了。



    確認顧葉二人脫離險境,我如釋重負,垂下手,搖搖欲墜。



    唐笙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手奪過我的手槍丟給阿斌,一手攬住我的腰,氣得發抖的嘴唇似乎有許多話要斥罵我,見我面色慘白,最終只是把我打橫抱起,鑽入剩下的一輛車裡。



    躲在他的懷抱中,驚魂未定,我的力氣彷彿被抽乾,意識也漸漸昏沉,在睡過去之前,聽到他在我耳邊嘆氣——



    「阮玉枝,你個笨蛋,保險栓都沒打開,還想威脅我。」



    15.



    我給唐笙買了塊歐米茄手錶作為生日禮物,雖然還是用的他的錢。



    不過,上次的事就算過去了,我也不再對他提起顧秋衡三個字。



    阿斌也不用藏在暗中,而是正大光明地保護我。



    這也不一定是好事,就似乎是唐笙在我身邊安了一雙眼睛。



    柏莉莉小姐邀請我去米高梅參加舞會,她是那晚的主唱,老闆花了大價錢才請到。



    只是,我沒想到會遇到野田,對於他來說,老鄉這個印象可沒那麼容易抹去。



    他沒穿軍裝,而是打著領結,配上黑色的修身西裝,胸口別了束紅玫瑰,也沒有留那撮小鬍子,看起來多了幾分儒雅,完全褪去戰爭的戾氣。



    我想,他應該是個很好的演員,這樣才能做梅機關的新任科長。



    「枝子小姐,我能請你跳一支舞麼?」他朝我走過來,彎下腰,伸出手。



    我不想得罪他,便放下白蘭地酒杯,優雅地把自己的手遞上去,「當然可以,不勝榮幸。」



    舞池光影迷幻交疊,我把野田想象成唐笙的樣子,才能自然地跳出一曲華爾茲,但到底是有些醉意,偶爾我會踩到他光亮的皮鞋,他都笑笑帶過了。



    他的中文其實很好,聽不出太多口音,他說他的中文老師是一位很有名的中國作家,叫胡什麼,現在寫的都是為日軍統治做粉飾的頌歌。



    虹口有片日僑區,名字是梅花堂,他也住在那,請我有空可以過去做客,他會給我準備最新鮮的刺身和最地道的札幌清酒。



    舞罷,他把口袋裡的紅玫瑰送給了我,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唐笙,他買走我的紅玫瑰的樣子,於是低頭聞了聞,「好香,謝謝。」



    在即將分別時,我的目光一晃,掃到了一個熟悉的眼神,和顧秋衡葉青綰他們一樣的眼神。



    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野田高喊「趴下」,然後一個高大的身軀帶著我跳出窗戶。



    「彭——」一樓的舞廳在火光沖天的爆炸裡,遍地狼藉。



    所幸野田救了我,除了衣服和臉上被濃煙燻黑,手臂擦破了點皮,沒有大礙。



    然而,那朵紅玫瑰卻丟在了舞廳裡,香消玉殞。



    晚上回去路上,我對阿斌說,「今晚的事,別告訴先生。」



    「是,太太。」阿斌聽話地答應了,眼睛裡卻看不出服從。



    16.



    我被刺殺的事兒,唐笙還是知道了,他惱羞成怒,發誓一定要找出幕後主使。



    但是憂慮卻在這一刻包圍了我,使我無比清醒地勸說唐笙,「笙哥,這不是幕後主使的問題,而是,你別再同日本人來往了。」



    他突然陷入了沉寂,靜靜佇立在窗口,泠然的月光勾勒出他蕭條的背影。



    「笙哥,我們走吧,離開這裡,好不好?」我從後面抱住他,哪怕他身上有淡淡的菸草味,也足夠令我沉迷。



    我想我和他有個好結局,雖然原著終章沒寫完,但作者當時回覆讀者說,漢奸都沒有好下場,現在想來,就不免心驚。



    「呵——」他掙開我,搖了搖頭,苦笑著,「世上本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再說,我怎麼走的掉,日本人,軍統,中共,都不會放過我。」



    原來他早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深淵啊,可是怎麼辦呢,日本人幫助他,吞併了洪幫,給了他獨家交易菸草的許可證。



    從未覺得如此無力,明明我是整個劇情的先知,可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晚風鑽進來,吹打著我,我裹緊了毛衣外套,也仍是刺骨的冷。



    17.



    唐笙果然是抓到了那個軍統的殺手,他從七十六號回來,帶著一身的血腥氣,是自己同胞的血。



    我一點都不痛快,只覺他雖在我眼前,卻離我越來越遠。



    看來,他是要一條道走到黑了。



    顧秋衡傳消息給我,上峰終於要求他們在竊取日方特情的同時,鋤殺唐笙。



    這條鋤殺令讓我從午夜驚醒,冷汗涔涔。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唐笙也許可以被策反。



    但我不敢真的叫唐笙自己斷了財路,只是願意盡微薄之力,幫助顧秋衡他們接觸日方的高級軍官,希冀以此戴罪立功。



    梅機關牽頭,在梅花堂的一家大飯店裡,辦了一場軍部宴會,軍官的夫人小姐,包括一些僑民,都受到了邀請,我也不例外,這完全是沾野田的光。



    而我的目標則是藤野雄,聽說他把最近的一份高級軍事計劃藏在軍裝的夾層裡。



    於是,我假裝走錯了房間,闖入了藤野雄的包廂,穿著和服的藝伎正用日本琵琶彈奏著《櫻花》,他們便在家鄉的民樂裡醉生夢死。



    他認出了我,「唐太太,你也來了?」



    我忍著濃重的酒氣,滿臉堆笑著跪坐到肥碩的野田身邊,目光卻緊盯著他敞開的軍裝衣領。



    只是,我低估了他們的無恥,沒有料到危險就在他的淫笑中悄然降臨。



    「聽說唐太太歌聲婉轉動人,給我們唱一首怎麼樣?」他油膩的胖手一下用力地拉住我,嚇得我心臟驟停。



    面對四周那種猥瑣打量的目光,《金陵十三釵》的電影畫面霎時衝上了腦海,我萬分後悔,卻已是無用。



    可唐笙,卻沒有真的給我留下一把槍,而阿斌,被攔在飯店門外。



    我勉強地用發抖的嗓子,唱著不著調的天涯歌女,渾身直打哆嗦,只想著野田要是能有一點點良心,來救我就好了。



    我不該擅自行動的,我壓根不知如何在險境裡保全自己。



    預想中的恐怖情景還是發生了,我不但沒有任何辦法能接觸到藤野雄的軍裝,還被他沉重的身軀壓倒在了木地板上。



    惡臭的酒腥味從他被煙燻黃的牙齒後面噴出來,瞬間就令我的胃裡翻江倒海。



    「唐太太這麼漂亮,我就喜歡漂亮的女人……」



    我感覺到他的手在我身上胡亂摸索,使勁扯著我的旗袍釦子和玻璃絲襪。



    「不要,不要……」我哭喊著,卻如螳臂當車,虛弱的反抗根本抵擋不住一頭髮瘋的野獸。



    周圍只有嬉笑,他們冷眼旁觀,甚至拍手叫好。



    眼前全是男人醜陋扭曲的面孔,極度驚恐讓我陷入了僵直,我感覺自己動不了了,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凌辱施加於我。



    淚水從眼角不斷滑下,頭頂的吊燈如此刺目,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沙啞的嗓音也叫不出聲來了……



    迷濛中好像又看到了唐笙英俊的眉眼,他拿著一把槍,我很想衝上去,托起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自己的眉心,告訴他,殺了我,殺了我,別讓我經受這些,我寧願去死。



    「枝子小姐,枝子小姐!」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稍顯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呼喊著我,將我從黑沉沉的絕望中搖醒。



    是野田的臉,圓圓的眼睛就似兩顆黑寶石,驅散了我泥足深陷的黑暗。



    他同藤野雄爭吵了起來,日語的音節我已經聽不明白了,只知道怒氣點燃了他。



    我低頭去看自己破爛的衣服和青紫的傷痕,差一點,就被藤野得逞了,但也依然生不如死。



    野田將自己的軍裝披風蓋在我身上,帶我去了他家。



    本來我打算拒絕,我只想趕緊回家,又怕這副狼狽倉皇的模樣,叫唐笙瞧見,激得他做什麼傻事,不得已便同意了。



    他代替藤野向我道歉,又讓女傭幫我清洗身體,打了好多香波,我沉浸在滿池的泡沫中,剛剛藤野欺辱我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張牙舞爪地撕扯著我的五臟六腑。



    我該怎麼跟唐笙說,阿斌已經知道了,瞞是瞞不住的。



    況且,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野田給我換了一身和服,還親自開車送我回唐公館。



    在唐公館的大鐵門前,唐笙黑著臉,看我穿著櫻花圖案的粉色和服從野田的別克上下來,我走上前,有無數委屈想對他訴說。



    他卻在野田的汽車離開後,當著阿斌的面,打了我一個耳光,冷冷地罵了一句,「賤人。」



    隱忍許久的淚水也被這一巴掌打了出來,我模糊著雙眼,只看到他西裝革履的背影,頹唐地,沒有任何留戀地消失在了暗夜中。



    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剪子瘋狂地把和服撕成碎片,誰也阻攔不住,巴不得把所有的國仇家恨,都能發洩在這件衣服上。



    我只要停下來,阮玉枝逃難路上見到的那些殘缺的赤裸的女人屍體,就會在腦海中一遍遍重現。



    書裡說,阮玉枝的姐姐和嫂子,是被日軍姦殺的。



    18.



    那一晚睡得不怎麼安穩,不知道是不是阮玉枝原身的冤魂不肯罷休。



    夢裡全是頭頂烏雲一般密集的轟炸機,還有斷壁殘垣上的血腥氣和焦糊味。



    家鄉淪陷前,每天都有一車車的青壯年,穿上不算整潔的軍裝,被拉往前線戰場。



    逃難去上海的路上,再看到的,就是一車車的殘軀遺骸,或者缺胳膊少腿的傷兵病員,他們的眼裡已經沒有了一絲光亮。



    我承受不住如此壓抑的痛苦,一下驚醒,淚流滿面。



    唐笙就在床邊的椅子上,神色淒冷地望著我。



    「笙哥……」



    我拉住他的手,一遍遍地問,戰爭什麼時候結束。



    明明清楚還有三年,日本就會全面投降,但是面對被戰火燒焦的大半國土,和水深火熱的日統區生活,就像在鋼絲繩上跳舞,一不小心就會掉下萬丈深淵。



    我真的受不住了,當他問我昨天晚宴發生了什麼,我終於崩潰了,大哭大鬧,想一頭撞死,回到現代社會。



    他緊緊地抱住我,溫熱的手心覆住我的眼,每次這樣,我就能被安撫,可是這次不一樣了。



    「唐笙,殺了我吧,求求你了……」



    「他們到底把你怎麼了。」他的聲音低啞到哽咽,滿腔悲憤隱忍到極致。



    「別問,唐笙,求你。」



    我喃喃自語,一絲力氣都不存,軟塌塌地縮在他的懷中。



    我不知道怎麼救他,這才是我最難過的。



    是被軍統鋤殺,還是戰後面臨軍事法庭的判決。



    我覺得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個死局。



    直到仿若一潭死水的房間裡,驀然響起他清晰的話語,「枝枝,我幫你殺了他,好不好。」



    原來他都知道了,我絕望地笑了兩聲,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頸,「好,但是,能不能先帶我去趟遊樂園。」



    19.



    坐在咯吱作響的海盜船上,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六十多年前的遊樂設施,的確沒那麼先進,又慢又不刺激。



    可是,我還是牢牢地和他十指相扣,一絲一毫捨不得鬆開。



    還記得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在這度過了阮玉枝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們還去聖約翰教堂禱告,接受神父的洗禮,我悄悄許願,許願他能平安回來,如果不能,那就許願來生。



    我將一把麵包屑,撒在香樟樹遮蔽的廣場中央,等著一群白色的鴿子前來啄食,其實和平鴿只有在盛世,才算和平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