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銅臭 作品

第88章 永誌不忘永誌不忘

    這是人們為他立的第一座神像, 也是最宏偉莊嚴的一尊神像。

    以前, 看著這樣的“自己”,謝憐都是泰然受之, 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但這一刻, 他卻覺這尊金光璀璨的巨像無比陌生,忍不住心想:“這真的是我嗎?”

    那邊, 風信和慕情在分頭查看有沒有被困未被發覺者。謝憐心頭那絲迷惑一閃而過, 見人群漸漸安定,鬆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松到底, 忽覺身上傳來一陣壓力, 謝憐一顆心當即繃緊。

    那座天塔, 畢竟太高、太沉重了。

    那神像似乎也微覺吃力,雙手輕顫,雙足下陷,高大的金身也被壓彎了一點, 只有微笑依然不變。謝憐見狀, 立即再召法訣。可法訣斥出, 心中卻是一涼,那金像非但不起,竟是又彎下了一點腰,眼看著隱隱就要託不住了。

    謝憐的雙手也跟著輕顫起來。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在他的認知裡,他要打哪座山,哪座山就應聲而倒;他跺一跺腳, 意欲震撼之處便地動山搖。而他從未感受過的這個東西,叫做“力不從心”。

    萬不得已,謝憐一咬牙,飛身而上,在那巨大金像腳下坐定,猛地再次舉手召動法訣。這一次他以親身上陣,那金像果然再起,猛一昂首,重新將那傾斜的天塔、頂了起來!

    雖說是硬扛了下來,但謝憐背上和心內已是冷汗涔涔。而皇宮內外無數人不知他有苦不能言,已經前赴後繼地對這奇景金像跪拜起來,呼道:“國難當頭,太子殿下顯靈了!”

    “殿下請一定要救救我們!”

    “救黎民!護蒼生!”

    謝憐咬牙一陣,勉強道:“請大家起來,都退開,退遠一些,不要圍在這裡,我……”說到這裡,他發現自己居然中氣不足了。他的聲音被湮沒在海潮一般的高呼中,越想放大,越發現自己的渺小。謝憐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大喝,一隻手卻突然抓住了他的腳腕。他一低頭,見竟是戚容,忙道:“戚容,你快下去告訴大家不要圍在這裡,當心塌了!”

    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而謝憐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驀地一陣毛骨悚然。

    以前的他,別說是說這種話了,連這種念頭都絕不會有。就算天真要塌下來,他也相信自己一定能頂住。而現在的他,發現了一件極為可怕的事:不相信了。

    不光人們不相信他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了!

    戚容卻隨口道:“怎麼可能塌了,不是有你頂著嗎!”

    聽了這一句,謝憐心又是一抖。戚容卻渾沒注意他微微發青的臉,眼冒綠光,道:“表哥,我來幫你吧。”

    謝憐一怔,道:“你幫我?你怎麼幫我?”

    戚容不假思索道:“你不是說你知道怎麼製造人面疫的方法嗎?你把那個方法告訴我,我幫你去詛咒永安人。我幫你殺死他們!”

    ……他果然躲在床底下把三人的話都聽進去了!

    謝憐氣到無力:“你……你簡直胡鬧!你知道什麼是詛咒嗎?”

    戚容卻滿不在乎地道:“知道啊。不就詛咒而已嗎?表哥我跟你說,我在這方面很有天分的,我經常詛咒我爹,我懷疑他就是被我咒死的,你……”

    “……”謝憐聽不下去了,道:“你走吧。”

    戚容忙道:“不!不!好,你不告訴我怎麼詛咒也行,那你告訴我……到底怎麼才能避免得人面疫?”

    謝憐心一懸,戚容又道:“你知道的吧?你知道為什麼士兵不會感染不是嗎?表哥,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麼,好不好?”

    眼下還有許多宮人都聚在這附近,不知有多少雙耳朵在聽著,謝憐生怕走漏風聲鬧出什麼事來,閉口不語。但果真有人按捺不住了,抬頭問道:“太子殿下!這是真的嗎?”

    “您真的知道怎麼樣能治好人面疫?!”

    “那為什麼不說出來?”

    那些人眼中冒出和戚容一般的綠光,謝憐緊閉著嘴,齒縫間迸出幾個字:“不!我不知道!”

    人群有小幅度的騷動,但不大。這時,風信回來了,遠遠一見戚容趴在謝憐身旁便喝道:“幹什麼幹什麼!”

    謝憐立刻道:“風信,把他帶下去!”

    風信應聲而來,戚容卻猛地抓住謝憐,熱切地道:“表哥,你一定會把永安人都打敗、都趕跑的是不是!你會保護我們,你一定會的吧!是不是?”

    若在幾個月前,也許謝憐還會滿腔熱血地大聲答道:“我會保護你們!”可現在,他不敢了。戚容神情激動至極,謝憐看著他微覺迷惑。因為他很清楚,戚容根本不是會憂國憂民的那種人。就算國家危在旦夕,他也應該只是害怕居多,為什麼會這麼激動?須臾,他又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來。戚容那個父親,似乎也是個永安人。

    見他不答,戚容的聲音突然淒厲起來:“太子表哥!你不會真的就這麼放著不管吧?難道我們就這樣任由別人這樣糟踐欺辱?難道、難道我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聽了他的質問,謝憐心中一陣悲哀。因為他發現,戚容沒說錯,面對這樣的情形,他真的的……沒有一點辦法!

    風信道:“我去請國主再關他禁閉。”

    戚容被他帶下去了還在兀自掙扎,大吼道:“你一定要頂住啊。你一定不能倒啊!”

    不能倒!

    謝憐也知道,他不能倒。就算附近百姓都撤走了,可這天塔還是不能倒。若是倒了,不光這裡皇宮百年古蹟毀於一旦,神武大街的主幹,還有許多人家的房屋也要被砸個稀爛。並且,這塔中還封存著無數歷代先人留下的稀世珍寶、百年古卷,一時無法全部轉移,天塔倒了,就全都沒了。而它所鎮守著的仙樂國的王都之氣,也就徹底斷了。

    可是,他的法力,如那永安的水源一般,似乎正在日漸枯竭。要支撐起這座巨大的金像,他就暫時不能離開此處,只能將守城事宜交給風信和慕情,固守原地,靜心打坐。因為這座五丈金身原本是坐鎮太蒼山皇極觀的神像,謝憐把它召來了這裡,原本的信徒們沒有神像可以拜了,也一窩蜂湧到這裡,在露天之下對它祈福。雖說這裡是皇宮,外人理應不得入內,可一來地洞把宮牆震塌了一段圍不住了,二來眼下仙樂國皇城局勢混亂不堪,不夠人手管,三來也怕引民憤,再起動亂,也不得不放他們進來。

    謝憐坐定一處,國主和皇后每日都來此看望他。渾渾噩噩熬了數日,他一邊全力支撐著那天塔,一邊積蓄力量,待機會抽身。國主也不比他輕鬆,頭髮已盡數花白,分明正當壯年,卻彷彿年過半百。父子相見,相顧無言,卻比以往和諧多了。

    皇后從小看著謝憐長大,從來只見過愛子的靈秀之姿、天人之態,眼下看他苦守此處,飽經風吹日曬雨淋,還不肯讓人靠得太近為他遮擋,心中酸楚,親自在烈日下為他撐傘遮陽。撐了一會兒,謝憐怕她站久了累著,道:“母后,回去吧,我不用。你們都不要靠近這裡,也不要差人靠近,我怕……”

    他怕什麼,終歸是欲言又止。皇后背對著聚集在此的信徒們,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流淚了:“皇兒,你受苦了。你……你怎麼這麼遭罪呀!”

    為了掩蓋憔悴之色,皇后妝色甚濃,這一流淚,衝花了妝粉,更加顯露出來這只不過是個青春不再的婦人。她心疼兒子,為兒子哭泣,卻還不敢哭得大聲,生怕被後面百姓發現,國主扶著她的肩,謝憐也怔怔看著她。

    人在任何時候受了苦,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最疼愛自己的人,對謝憐而言,這個人無疑就是他的母親。或許說來實在沒用,但累日煎熬,一刀一刀割到現在,這一刻,他真想變回一個十歲的孩童,撲到母親懷裡大哭一場。

    然而,時至今日,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選的。父母處境已是十分艱難,這麼多百姓也在下面巴巴地看著他,他是絕不能表露出一絲軟弱的。如果連他都頂不住了,還有誰能頂住?

    於是,謝憐違心地道:“母后,您別擔心,我沒事。孩兒一點都不苦。”

    苦與不苦,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幾名宮人扶著國主與皇后,一步一回頭地離去後,謝憐又暴露在炎炎烈日下,昏昏欲睡地闔起了眼。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天邊暮色降臨,夕陽殘照,底下稀稀拉拉的,也沒剩幾個信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