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銅臭 作品

第88章 永誌不忘永誌不忘

    但他一低頭,卻見身邊不遠處,孤零零地放著一朵小花。

    謝憐並不是很確定那裡是什麼時候多出一朵花的,騰出一隻手,將它拾起。

    那是一朵極小的花。雪白的花,清綠的萼,細弱的莖,猶帶露水,仿若淚滴,很可憐的樣子。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識,不起眼卻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將那花握緊,貼近了靠近心口的地方。

    正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血腥味,掩蓋了這一縷清幽的花香。謝憐一抬頭,眼睛全是花的,而一個身影吼叫著向他撲來:“為什麼!為什麼!!”

    謝憐一驚,揮袖將那人斥開,勉強提神道:“什麼人!”

    那人被他一袖揮開,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謝憐還要撐著那五丈金像,不敢起身,也不敢靠近,但他一下子就認出這人是誰了。這人只有一條腿——是那個給他送過傘,又被他親手截了一條腿的青年!

    那青年渾身是血,一雙手掌血跡斑斑,竟是一路手腳並用爬過來的,地上還留下了一道駭人的血痕。他勉強坐起,謝憐愕然道:“你、你怎麼出來了?你不是在不幽林修養嗎?”

    那青年不答他,手足並用朝他爬來。因他只有一條腿,看來十分駭人,謝憐道:“你……!”

    那青年猛地提起僅剩的右腿的褲管,道:“為什麼!”

    定睛一看,他右腿上,赫然是一張扭曲的人面!

    這時謝憐最擔心的事之一,果然發生了。若不是他本來就坐著,只怕是就跌倒了。那青年拍地大吼:“為什麼你割了我的腿!我還是復發了!我的腿也沒了!為什麼?你還我的腿!你還我的腿!”

    送傘那日,這青年把傘塞到他手裡時的一笑歷歷在目,眼下卻是狀如瘋癲,這對比太過慘烈,謝憐腦中一片混亂,稀裡糊塗,顫聲:“我……”

    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道:“我……我幫你!”

    說完,立即施法,壓制那青年腿上的疫毒邪氣。誰知,四周響起一片哀嚎聲,又有三四個人撲過來了,均是哭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殿下,你看我的臉,我割了半張臉,為什麼還是沒有痊癒,為什麼?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治好啊!”

    “殿下,你看我,你看看我變成了什麼樣!”

    血淋淋的畫面一幕接一幕強行往他面前塞,謝憐雙眼發直,雙手不知往哪兒揮,喃喃道:“不看,我不看,我不要看!”

    原來,不幽林裡的人面疫患者們集體復發後,終於爆發一場大亂,居然衝破了看護他們的士兵和醫師,全都跑出來找他了!

    既然他們已經跑出來了,如果不趕緊壓下這群人的疫毒,只怕人面疫會擴散得更快。謝憐閉上眼,勉強運力,想助這幾人壓下疫毒,暫緩病痛。然而,這邊剛壓下,馬上就有更多的人向他湧來:“殿下,還有我!也幫幫我吧!”

    被十幾人包圍著,謝憐恍惚覺得上方的金像似乎有些搖搖欲墜,心生惶然,道:“等一等,等一等!我……”

    一人忍不住道:“等不了了,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經等了太久了!”

    “殿下,為什麼你給他治了,不給我治?”

    漸漸地,環繞在他四周的聲音變了:

    “為什麼你給他治他就全消下去了,給我治我卻沒好多少?你不是神嗎?怎麼這麼不公平!我要公平!”

    謝憐爭辯道:“沒有,我沒有不公平,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你們病情不一樣……”

    “你要麼就別幫,要幫就幫到底,現在想撂擔子不幹了算什麼意思?由得你嗎?”

    謝憐有點兒喘不過氣了,道:“我不是要撂擔子,我只是……要等一等……”

    “你是不是知道怎麼治好這個病?”

    謝憐張了張口:“我……”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告訴我們?!”

    謝憐抱頭道:“我不知道!”

    “你撒謊!我已經聽人說了,你分明知道!我看透你了,你不肯告訴我們,根本就是想讓我們一直這樣求著你、好騙取我們的供奉!騙子,你是一個騙子!”

    “到底方法是什麼,你快說啊,你還不說!!!”

    謝憐面色蒼白,兩眼發空,被無數雙手推來搡去,還有的手已經惡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於是,最滑稽的一幕出現了。他分明是天神,此刻心底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叫道:“……救命啊——”

    似乎有人在拉開這些手,又似乎沒有,他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這些滿臉血疤、缺胳少腿的人們似乎要將他撕碎成一片片分食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聲聲鬼哭一般的號角。眾人只顧自己哭嚎撕扯,根本不管這號角,謝憐卻是猛地一個激靈。因為他知道,那是永安人勝利的號角聲!

    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或是再也撐不下去了,身體一傾,撲跪在前方。與此同時,上方那座他苦苦支撐了數日的五丈金身,也和他的動作如出一轍,瞬間失去了生命般,轟然倒塌。

    伴隨著一陣轟隆轟隆的巨響,高大沉重的天塔壓了下來,和金像一同粉身碎骨!

    金身本身是不會碎的。然而,由於謝憐傾注了太多法力在它身上,希望它能撐住那天塔,它早就變得極為脆弱了。不幽林裡逃出的病人們逃的逃、死的死,傷的傷。皇宮、大街內人流瘋狂流竄,有躲那天塔殘片的,有躲那些恐怖至極的人面患者的。謝憐雙手捂頭,跌跌撞撞,一路奔向皇城大門。

    城樓起了火,黑煙滾滾,謝憐搶上樓臺,與無數狼狽撤退的士兵擦身而過。在城樓上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只能頂著一臉的黑灰和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茫然地俯瞰下方。模糊的視野裡,屍殍滿地,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戰場之中,大袖飄飄。那身形不是個少年,而是個青年,一回頭,遠遠望見了他,身為瀟灑地招招手,似乎就要飄然離去了。

    見狀,謝憐厲聲道:“不要走!!!”

    前兩次見他,他都是用的假皮,但謝憐直覺,這次的,一定是真身!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翻過城牆,縱身一躍,跳下城樓。

    這一生之中,謝憐曾無數次從極高之處往下跳。仗著他法力高強,武藝精絕,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落地,每一次,他都驕傲而愜意,每一次,都是一個標準的神話裡天人登場的情形。而這一次,他不再是個神話了。

    他一落地,沒站穩,反而歪向一旁,一陣鑽心劇痛瞬間從腿部傳遍全身。

    他摔斷了腿。

    ·

    摔斷了腿,其實也沒什麼,很快就能好了。只是,從那日以後,謝憐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彷彿丟了魂一般,再也沒有原先的凜凜神威了。敗了第一場,就有第二場,第三場……他不想出劍,也不想出陣,卻因為沒有別人擋在面前代替他,只能硬著頭皮上。上了戰場,他倒也沒有消極懈怠,是真的盡了力,但不知為何,明明就算按實際年齡算他也才剛及弱冠之年,握劍的手卻已經開始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顫抖了。

    哆哆嗦嗦,滿心恐懼,而且,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具體是哪一個人、什麼東西讓他恐懼。到了後來,原先都十分敬重他的將士們都漸漸對他失去了耐性。

    謝憐知道,許多人中開始流傳這一個說法:這是什麼武神,分明是瘟神吧!

    但他什麼也不能反駁。只因為,謝憐自己也在懷疑:莫非他真的變成瘟神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還好了。對仙樂國而言,真正的滅頂之災,是人面疫,終於完全失控了。

    五百人、一千人、兩千人、三千人……到後來,謝憐已經不敢去問,今天又有多少人傳染了。

    彷彿是對他下達最後的宣判,這一日,天界終於對他打開了大門,傳達了一個消息給他:太子殿下,該回上天庭了。

    這一趟回去,等待著他的會是什麼,不言而喻。風信和慕情都難得的有點兒不安起來。謝憐卻是惦記著別的。他對那二人道:“走之前,我想再去個地方看看。”

    風信道:“去哪裡?”

    謝憐道:“皇極觀。”

    沉默片刻,風信道:“別去了。”

    謝憐卻已自顧自地走出去了,風信道:“殿下!”攔不住他,也只好和慕情一併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