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銅臭 作品

第181章 花燈夜一錢買孤魂

    謝憐揹著一筐土回頭,小聲道:“你還能堅持嗎……要不要先在旁邊坐一下?”

    慕情對謝憐道:“你還是去旁邊待著吧。”

    謝憐道:“不用。我還能堅持。”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你還是別堅持了,你衣服髒了我還得給你洗,我寧可把你這份活一起幹了。”不遠處有人喊道:“好好幹活,不要說話!不要偷懶!還想不想拿工錢了?”

    風信頑強得很,還是繼續堅持,還背了比原先多兩倍的泥土,道:“又沒多少錢,值得這麼大呼小叫作威作福嗎?”

    好容易從烈日高懸的白日奮鬥到日落,總算大功告成。身體上,三人倒還不算累癱了,只是如此勞累,卻僅僅是為了一點並不豐厚的工錢和口糧,心較之身體更為疲倦。他們好容易得了空,躺在稍微乾淨點的一片地上休息,這時,另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來了。幾個漢子搬著一尊石像,慢慢走來。

    謝憐微微抬頭,道:“那是什麼像?”

    慕情也看了一眼,道:“鎮在這裡的新神像吧。”

    謝憐不語。

    若是在從前,毫無疑問,鎮地首選神像,一定是他的太子像,現在卻不知是哪位神仙了。多半是君吾,也有可能是哪位新晉神官。

    頓了一陣,謝憐還是忍不住想看看,取代了自己的會是誰,於是勉強起身,湊到前方人群裡去看了看。那石像背對著他,看不清臉,不過,似乎是跪著的。這就讓他更好奇了。哪個神官的神像會是跪著的?他便又繞了一大圈,轉了一個彎去看。

    這一看,他整個腦子都空白了。

    那張神像的臉,居然就是他自己!

    那跪地像被安放到地上,一旁有人粗魯地拍拍它的腦袋,道:“總算運來了,這孫子,還挺沉!”

    “幹什麼弄這樣一尊像啊?怪難看的,弄個神武大帝來不行嗎?這不是那個誰嘛……”

    “那個,是吧?現在不是說拜了他就會倒黴嗎?你們還敢拜啊?還特地運過來……”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拜瘟神的確會倒黴,可這石像又不是拿來拜的,是拿來踩的。把瘟神踏在腳下,可不就能保佑自己好運常青?”

    眾人恍然大悟,都道:“好寓意,妙寓意!”

    風信和慕情也覺察了不對,上來一看,也是說不出話了。風信當場要爆炸一般,慕情一把拉住他,眼神警告,低聲道:“太子都沒喊,你想喊什麼?”

    謝憐的確沒出聲,風信不確定他是不是另有考量,也不好輕舉妄動,勉強嚥下,眼睛裡卻是要噴出火來一般。終於,有個人嘀咕道:“這……是不是有點不妥啊?好歹是個神,是太子殿下。”

    “嗨,仙樂都亡了還太子殿下呢。”

    更有人道:“此言差矣。我們踏瘟神,非但沒有不妥,他反而要感謝我們才是。”

    謝憐忽然道:“哦?為什麼要感謝你們?”

    那人振振有詞道:“寺廟的門檻見過沒?千人踩萬人踏,但是,君不見多少富貴人家上趕著想買一條寺廟的門檻來給自己當替身?因為每踩那門檻一腳,那門檻就替他們贖了一分罪,還了一分債,積了一分陰德。這跪地像的意義也是一樣的。我們每在他頭上踩一腳,或者吐一口唾沫,不也是在給他太子積攢功德?所以,他應該感謝我們才是……”

    謝憐再也聽不下去了。

    那人說到“感謝”二字,他抬手便是一拳,撲了上去。

    人群裡登時炸開了鍋:“你幹什麼!”“打人啦!”“誰在鬧事?!”

    風信早就想揍人了,也是大喝一聲,加入戰局。慕情不知是自己投入的還是被波及的。總之,三人都開打了。混戰中,謝憐好幾次險些被扯下臉上白綾,幸好沒有。三人都身手了得,但對方人多勢眾,加上後來慕情拉住了那兩人,警告他們是不是想打死凡人罪上加罪,這一架打得憋屈至極,最後,雖然打了個痛快,但三人也被趕了出去。

    沿著一條河滿身狼狽地走了一陣,三人的步子慢了下來。慕情頂著一臉青紫,怒道:“辛辛苦苦勞累一整天,最後打了一架,什麼都沒拿到!”

    風信抹了嘴上的血,道:“這時候了你還提錢?”

    慕情道:“就是因為這時候,所以才更要提錢!這是什麼時候?食不果腹的時候!就算不承認也沒用,沒錢就是不行!你們不能忍忍嗎?”

    謝憐不語。風信道:“怎麼忍?都被做成那種跪地像給人踩臉了!敢情被踩臉的不是你,說得這麼輕巧。”

    慕情道:“從戰敗到現在,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了,而且今後一定還會遇到更多。如果他不能儘早學會習以為常,恐怕就不用活了。”

    風信反感地道:“習以為常?對什麼習以為常?對別人的侮辱?對凡人踩他的臉習以為常?為什麼要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謝憐煩躁地道:“行了!別吵了。這種小事還值得這樣大吵一通?”

    那兩人齊聲閉嘴。

    頓了頓,謝憐嘆了口氣,道:“走吧。找輛車,去接母后他們。今晚要離開這座城了。”

    風信道:“好。”

    二人並肩走了一段,忽然發現慕情沒跟上來。謝憐回頭,疑惑道:“慕情?”

    沉默一陣,慕情道:“太子殿下,我想對您說一件事。”

    謝憐道:“什麼事?”風信不耐煩地道:“你又怎麼了?都說了不跟你吵了,你還想怎樣?”

    慕情道:“我想離開。”

    “……”

    雖然他開口之前,謝憐已經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但等他真的開口說出這句話,謝憐還是屏住了呼吸。

    風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你說什麼?”

    慕情挺直了腰板,一雙如黑曜石般地眼睛定定,神色冷靜地道:“請您允許我離開。”

    風信道:“離開?你離開了太子殿下怎麼辦?國主王后他們怎麼辦?”

    慕情張了張嘴,最終,道:“抱歉,我無能為力。”

    風信道:“不是,你說清楚,啥叫無能為力?”

    慕情道:“國主和王后是太子殿下的父母,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母親,她也需要我照顧。我不可能說,我去照顧別人和別人的父母,不去管我自己的母親。所以,請您諒解,我無法繼續再跟隨在您身邊了。”

    謝憐覺得有點暈,靠在了一旁的牆上。風信冷冷地道:“這是真的原因嗎?之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慕情道:“這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眼下我們都陷入了困境之中,而對於該如何擺脫困境,我們想法不一樣。恕我直言,再這樣下去,一萬年也無法擺脫這種困境。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

    風信氣極反笑,點了點頭,對謝憐道:“殿下,你聽到了嗎?記得我當初怎麼說的嗎?你要是被貶了,他肯定第一個跑路。我沒說錯吧?”

    慕情似乎被他微微激怒了,淡聲道:“麻煩你不要綁架我。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心,沒有誰生來就註定是人間正道、世界中心的。也許你喜歡圍著另一個人轉,但別人未必跟你一樣。”

    風信道:“你哪來那麼多遮遮掩掩的辯解酸話?懶得聽。直接說一句我就是忘恩負義了怎麼著不行嗎?”

    “夠了!”

    聽謝憐出聲,二人雙雙止住。謝憐把手從額頭上拿開,轉向慕情,盯著他看了一陣,道:“我不喜歡勉強別人。”

    慕情抿了抿嘴唇,仍是站的筆直。

    謝憐道:“你走吧。”

    慕情看他一眼,一語不發,向他鞠了一躬,當真轉身走了。

    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風信不可置信地道:“殿下,你就真這麼放他走了?”

    謝憐嘆了口氣,道:“不然呢?我說了我不喜歡勉強。”

    風信道:“不是?這小子!他搞什麼啊他?他也就真走了?!跑路了?我操了!”

    謝憐在河邊蹲了下來,揉著眉心道:“算啦。既然他心已經不在我們這裡了,留下來還能幹什麼呢?拿繩子綁著他、讓他給我洗衣服嗎?”

    風信也不知該說什麼了,一起蹲了下來,半晌,氣道:“媽的,這小子是可以共富貴、不可以共患難,一出事就跑了,你對他的恩情他半點不記!”

    謝憐道:“是我說別讓他記著的,你也……別掛嘴邊算了。”

    風信道:“那他也不能當真不記吧?我真是操了!不過殿下你放心,我肯定不會離開的。”

    謝憐勉強笑了笑,說不出話。風信又站起身來,道:“咱們是要去接國主和王后了嗎?我去找車,你先在這兒等著。”

    謝憐點了點頭,道:“麻煩你了。小心點。”

    風信應了,離去。謝憐也站起身來,又沿著河走了一段,整個人還有些飄乎乎的沒有實感。

    慕情的離開,真是讓他大為震驚。

    一來,他從沒想過,一個如此親近的人會說離開就離開。二來,謝憐總是相信“永遠”,比如朋友就是永遠的朋友,不會背叛,不會欺騙,不會決裂。也許會有分別之時,但絕不應該是因為“日子太糟過不下去”這種理由。

    這就像是一個故事裡,英雄和美人,天作之合,就應該長相廝守,永永遠遠。就算不能,那也一定是因為決絕慘烈的死別,而不該是因為英雄愛吃肉美人愛吃魚,或者英雄嫌美人花錢大手大腳美人嫌英雄習慣不好這種緣故。

    瞬間一腳踩空落地萬丈,發現自己還在人間。這滋味可真不好。

    胡亂走了一段,迎面忽然飄來許多璨璨的金星。謝憐這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發現竟是一盞一盞的花燈,漂浮在水上,隨著江流朝這邊姍姍而來。還有幾個小孩兒,笑嘻嘻地在河邊耍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