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風 作品

第四十章 勿喚采薇冬自歸(4)

    簡雲楟的信,開頭就沉重:“葉葉,我覺得我很卑鄙,不僅如此,虛偽、自私,小人。”

    項葉剛讀,心就揪了起來:“正像我多年前問你的那樣,我身為將,卻總不想打仗,總想說,世上能不能不要打仗。可儘管我這麼想,我真正所做的,卻是最陰謀的勾當。我用計欺騙將士,好讓他們的血熱起來,更勇猛地戰鬥;我挑話慫恿鄺竒,背信棄義,以讓我們能最快地找到突破的山道,逼單國投降;我設下埋伏,只為讓一直埋在身邊的間諜落網,為了能把他找出來,我罔顧一支隊伍的生死,我明知,他們一去,凶多吉少,但我不能露一點馬角。我還在想,在從前的戰場上,和我並肩出生入死,互救數不勝數的那個間諜,等把他抓出來,我是斬殺他的頭顱掛在城牆上,還是用一杯毒酒送他上西天。我總不可能將他放回去的,他得下去,給那隊鐵骨錚錚的漢子償罪,正如等我死後,也得在地獄裡,一家一家地把大門跪開,求人家寬恕一樣。”

    項葉眼眶溼了:“可我停不下來,我也知道,我不能停下來。世上大多是像那頭笨牛一樣的蠢將,上了戰場,要個榮譽,要個功績,要打得人家怕,要人家跪下來求。等哪天受傷了,這本是最正常的,又拖著苟延殘喘的身體回家鄉,守一畝田,一頭牛過活。回去了,媳婦早改嫁,父母早成黃土,也沒什麼好說幸福不幸福。軍營裡最愛說一句話,死在戰場上,最光榮。可這光榮背後,血淋淋的。”

    項葉眼淚抑不住了,又怕掉在紙上糊字,忙把脖子向後伸,任淚淌在衣上:“除了這樣的,還有心裡揣著東西,全不要命的。什麼冷酷,什麼無情,什麼仁義,什麼道德,都是廢話。他們要的就是贏,為權勢,為愛情,為榮譽,為尊嚴,為發洩怒氣,為證明自己,說到底,是明明白白地看透了炎涼,清清楚楚地只為自己。我和所有的將一樣,最喜歡這種兵,他們的血足夠冷,足夠在最需要冷的地方蹦起來,足夠省事,也足夠好使。你看,這是你從沒見過的我,滿身汙腥,黑暗到骨子裡。”

    項葉重喘幾口大氣,把紙捏皺了,折起來,平息自己,淚痕已幹,她繼續看:“我是第三種人,是將。我有時候真羨慕盛明華,盛明華家代代都是名將,他從來不會想,自己暗得髒。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將,傲骨、正直,勇猛,機敏。他活得也恣意,以帶兵打仗當一生的驕傲,不像我,既驕傲,又恨不得把鎧甲丟進火裡通通燒掉。有時候我想,人活著多可悲,讀書的時候,更是不該什麼書都看,為什麼神既要讓國家永生混亂,永出黑暗,又要讓我拯救國家;為什麼神既要我救黎民蒼生,卻又讓我不得不先親手,送他們去死。為什麼他給我統治的權力,卻偏偏又給我平民的心。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