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八十五章





聶斬歎為觀止:“這兄弟,膽子這麼大?”




施黛不以為奇:“他看出那群小鬼沒有敵意吧。”




如果有,江白硯會毫不猶豫拔劍出鞘。




銅車從外部破不開,江白硯立於囚車頂端,端詳內裡的情形。




撲面而來一股燒焦




的惡臭,百里簫凝固的表情裡,除卻痛苦,有明顯的恐懼。




他應是哭過,兩眼紅得嚇人,再往下——




江白硯目光頓住。




屍體呈跪姿,似在乞求寬恕,心口處,有一道醒目的刀傷。




一刀穿心,乾淨利落,周圍洇開大片血跡。




看鮮血豔紅的色澤,是生前受的傷。




和在銅柱旁扇風的鬼影一樣,黑白無常對江白硯並不在意,回望一眼,繼續前行。




江白硯躍下囚車,言簡意賅闡述所見之景。




“刀傷?”




聶斬沉吟:“百里簫不是被火燒死的?”




“嗯。”




江白硯道:“刀口豎直,熟稔乾脆,兇手極擅刀法。”




“在筵席上,我們見過百里簫活著的模樣。”




聶斬胡亂抓一把頭髮:“兇手要殺他,再佈置這一切……那傢伙肯定在幻境裡頭,該怎麼逮出來?”




回應他的,是一道鐘聲。




鐘磬被敲響,往往有清遠悠長之意,令人心安。




然而在此時的煉獄裡,成了另一種意思。




鐘聲迴盪,渺渺不絕,宛如無處不在的催命符,吵得心口發慌。




隨之而來,是一道尖銳笑音:“煉獄六重,客已滿。”




是幻境開始前的怪聲!




施雲聲握緊長刀,展露防備姿態,離施黛更近一步。




“恭迎新客。”




似男似女的聲線傳遍八方,咯咯低笑:“入煉獄一重。”




施雲聲納悶:“一重?”




“第一層地獄。”




江白硯道:“拔舌獄。”




顧名思義,拔舌獄懲罰的是挑撥離間、誹謗撒謊之人。




在這層煉獄裡,罪人不得不承受拔舌酷刑,劇痛難當。




空寂遼遠的煉獄裡,再度傳來一聲鐘響。




怪音笑個不停,聲調幾近變形:“新客名——”




“百里良。”




*




怪聲落畢,幻境陡然生變。




高聳的銅柱接連消失,天際暗色更濃,如同鮮血滿鋪。




身在其中,閻清歡嚥了口唾沫。




很離譜。




他在江南安安穩穩活了十七年,從沒遇到過如此離奇的事。




——百里家究竟發生過什麼,才惹來這樣的大麻煩?




左右張望一會兒,閻清歡握緊掌中銀針。




鬼門十三針,不僅對人,對妖鬼同樣有效。




怪音的言語像一道宣判,等它說完,幻境成了拔舌地獄的景觀。




一團團人影被綁縛在鐵柱上,雙膝跪地,被迫仰頭。




小鬼立於人影身前,手持鐵鉗,夾起人舌,反覆撕扯拉拽。




哀嚎慟哭聲不絕於耳,冷風肅殺,直吹進骨頭裡。




“無須擔心。”




閻清歡看向身後的人:“我試探過,這裡的小




鬼不傷人。”




視線所及,是兩個面色慘白的女人。




主母葉晚行和一名相貌平平的少女。




遭受太大驚嚇,葉晚行已不復平素的波瀾不驚,臉龐蒼白如紙,靜默不語。




她身旁的,是貼身侍女青兒。




“閻公子。”




青兒哭紅了眼:“怎麼還要死人?我們不會也……”




她被自己的猜想嚇得一哆嗦。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拭去掌心冷汗,閻清歡勉強扯出一個笑:“地獄罰的,全是有罪之人。那道聲音不是說了嗎?簫三伯是曾縱過火,才——”




逝者為大,他沒往下說。




閻清歡深吸口氣,轉移話題:“真遇上麻煩,我會盡全力護住你們。”




說出來了。




是想要說出口的話本臺詞之一,“我保護你”!




可是完全高興不起來。




因為他本人也非常害怕。




閻清歡苦巴巴兩眼望天。




可在他身前的,一個是養尊處優的百里家主母,一個是年紀不大的小姑娘,對怪力亂神之事一竅不通。




一旦他表露出恐懼的神色,定讓兩人方寸大亂,更加驚惶不安。




閻清歡深呼吸,挺直身板。




“再說,我們往前走,能遇上更多人。”




閻清歡笑道:“到時候就安全了。”




雖然兇手可能也藏在中間。




閻清歡把這句話咽回喉嚨裡,沒嚇唬她們。




“多謝清歡。”




葉晚行勉力笑道:“遇上這種事,我們家……”




她說不下去,不知想到什麼,打了個寒戰。




等葉晚行緩過神,面色煞白。




幾隻小鬼緩步行來,察覺生人的氣息,朝三人側過腦袋。




鬼影並無五官,強烈的壓迫感卻如影隨形,與之對望,懼意好似海浪,自腳底漫過頭頂。




青兒瑟瑟發抖向前一步,把葉晚行擋在身後。




閻清歡心知鬼影不傷人,護住二人,往身側看了看。




葉晚行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無論何時何地,總帶一張笑臉。




原來她的膽子這麼小?又或是……




小鬼轉身,拖著鐵鏈離開。




青兒牙齒打顫:“夫人,沒事吧?”




葉晚行點頭。




閻清歡順勢問:“葉伯母怕鬼?”




“正是。”




輕撫胸前,葉晚行氣息不穩,語調仍舊柔和:“小時候走夜路,撞見過一次厲鬼,後來便怕得緊。讓你見笑了。”




“那道聲音說,這層地獄的‘客人’是良伯父。”




閻清歡有些苦惱:“我們壓根不知道他在哪兒……咦?”




閻清歡一頓。




強撐出的冷靜嘩啦啦碎了滿地,閻清歡猛地蹦起,高揮雙臂:“施黛!白硯!雲聲弟弟!”




什麼叫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他終於!碰到同伴了!




施黛喜出望外,也笑眯眯朝他揮手:“你沒事吧?受傷了嗎?”




幻境變化後,江白硯等人沒被傳送開。




他們走走停停,居然和閻清歡打了個照面。




據閻清歡介紹,他身邊的年輕姑娘,是葉晚行的貼身侍女。




葉晚行神情憔悴,髮間珠玉琳琅脫落大半,仍殘存幾分當家主母的風範,見到他們,端莊微笑:“平安就好。”




青兒一張鵝蛋臉,五官平平,清秀乖順,因太過害怕,嘴唇輕顫。




“百里府邸裡,有不少丫鬟和小廝。”




聶斬直言不諱:“他們進來送菜送酒,發現室內空空,不就可以直接稟報鎮厄司?”




“短時間內,沒人進來。”




葉晚行遲疑道:“酒菜都已備齊,下人懂規矩,不會擅自闖入。”




至於侍奉在身側的傭人,全和青兒一樣,被拉進幻境了。




施黛做過心理準備:“等明早沒人出宴廳,他們才能發覺不對吧。”




一群人被困在密閉空間,一個接一個死掉,這不就是推理小說裡最常見的暴風雪山莊模式。




還是極具大昭特色的那種。




施黛對另一個問題更感興趣:“百里良是哪位?”




“分家的人,他在席間同阿湘說過話。”




葉晚行道:“著紫袍、面白無鬚的那個。”




施黛想起來了。




是對沈流霜客客氣氣、剛見面就向她打招呼的中年人。




“阿良脾性是出了名的好。”




葉晚行面有鬱色:“誰會對他下手?”




江白硯沒打算和她說客套話,單刀直入:“葉夫人對這樁案子的原委,可知曉一二?”




葉晚行一怔,懨懨搖頭:“他們兩兄弟做的事,我自是不知。”




她沉思片刻,緩聲道:“百里簫性子冷淡,平日裡跋扈了些。可要說他縱火,我從未聽過。”




葉晚行說:“百里良就更循規蹈矩了。他出身分家,待人和善、勤勉踏實,連架都沒跟人吵過,以一己之力,把好幾家鋪子做得紅紅火火。”




說到這兒,她尾音顫了顫:“他該不會……真被拔舌吧?”




“探查百里簫屍體時,他胸前的血跡盡數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