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宴席上一派君臣盡歡的氣氛,鴻佑帝面上的笑容也愈發深了。




絲竹聲仍舊恢弘晏然,殿中又漸漸恢復了方才的熱鬧。姜紅鸞極合時宜地舉杯起身,領著一眾嬪妃笑著祝賀鴻佑帝四海昇平,幾個公主皇子也紛紛起身舉杯。




方臨淵回到案前,卻見趙璴已經不在席位上了。




他回頭,就見妃嬪皇嗣們與鴻佑帝其樂融融的畫面。除了寡居在公主府中幾乎沒露過面的長公主趙璵,就剩下趙璴不在場了。




說起那位長公主,方臨淵遠在邊關時就聽過她的傳聞。




她的年齡比趙瑾都大了許多,很早便與駐守福州的將領成了婚,多年不在京城。八年前,福州有東瀛海寇作亂,駙馬率軍苦戰一年有餘,死在了茫茫海上。




大宣無人可御水兵,更無人擅海戰。正在朝廷一籌莫展之際,福州傳來了長公主率戰船擊敗海寇的消息。




那一戰,打得東瀛多年未敢侵擾,而長公主趙璵也被皇上接回京中贍養。




方臨淵太想知道趙璵是如何打贏素來在海上無人能敵的倭船的了,可是趙璵深居簡出,方臨淵回京以來還從沒見過她。




市井有所傳言,說長公主是因為容貌太醜羞於見人。傳說她膀大腰粗,形容可怖,狀如夜叉,因在海上生啖倭寇男子的血肉而使得倭兵聞風喪膽。




方臨淵卻只覺得是無稽之談。




能以弱勝強,靠著福州孱弱且連連落敗的水兵打贏倭寇,已然是世所罕見的英雄人物了!怎到了傳聞之中,卻拿容貌當做談資,還給說成了妖魔鬼怪?




方臨淵心下搖頭。




旁側的內官見方臨淵回席,笑著迎上前道:“侯爺,方才五殿下離席出去了,想必是去醒酒。殿下不教奴才們跟著,想必不會走太遠,該是朝西邊的御湖去了。”




醒酒?趙璴今天晚上滴酒沒沾,難道是喝茶喝醉的?




方臨淵不太想管他。但是面前那個內官滿臉堆笑,一副知無不言的殷勤模樣,似乎篤定了他會跟出去尋趙璴。




倒教他沒理由安坐下來了。




方臨淵放下酒杯,點頭道了謝,只當出去散步吹風。




“那奴婢派兩個人隨侯爺一同去?”內官又問道。




方臨淵忙道:“不必。殿下不喜熱鬧,我自己去就好。”




那內官便也沒再多勸,笑眯眯地目送方臨淵出了殿門。




初春的夜仍舊是冷的,風一颳起,方臨淵身上蓄積的酒熱登時散了一層。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剛才那內官說什麼?趙璴往西邊的御湖去了?




方臨淵足下一拐,頭也不回地徑直朝東邊的梅園而去。




——




漸入了春,宮中的紅梅凋謝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滿園積雪的空枝。




沒花可看,自也沒有人來。




梅園中一片荒蕪,夜色映照的雪地上只有鳥雀跳躍的身影,一片靜謐。而梅林深處,重重掩映的枯枝,正好能擋住其中垂墜的衣襬。




唯獨露出些微星星點點的金紅,宛若春初尚未凋謝乾淨的灑金硃砂梅。




東廠廠督時慎微微低頭,朝著那人見了一禮。




趙璴。




時慎做了三十多年的太監,從掖庭裡刷恭桶的小卒一路爬上了東廠廠督的位置。他步步踩著荊棘,做人做狗,也做過鬼,自認是個不擇手段的閹人。




自然,他也早把情義二字丟了個乾淨,更不會因著一時憐憫而關照一個被廢黜的棄後、一個被厭棄的公主。




可他卻先後聽命過趙璴母女兩人。




當年他在御街之上被總管誣陷,險些打死時,是經過的竇皇后救了他一命,將他送進了東廠。




竇皇后被廢那日,派人來說想見他一面。他當日只是東廠的一個千戶,東廠在錦衣衛的步步緊逼下正自顧不暇,他在老廠督手下亦是艱難求生。




他當即拒絕了竇皇后的要求。




她捲入宮廷鬥爭,身上背了兩條人命,早不是他一個閹黨能救得了的。




但第二日,那人卻又來了,沒說求見,只交給了他一封信。




信是竇皇后親筆,對自己罰入冷宮之事沒提分毫。




她信上說,皇上忌憚前朝宦官專權,以錦衣衛相制衡,東廠早非昨日。棄之不用的刀可以置入箱閣,可放不進箱閣中的人,又會被如何處置呢。




如今,三皇子一句話便可隨意處置掉一個東廠役長,爾等性命尚如草芥,何況前途。與其做一把等著在高閣中鏽死的刀,不如與她做個交易,於她,於東廠,都是明路。




在信尾,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信在他手,字跡署名清清楚楚,想必沒什麼需要擔心的。




一個冷宮廢后將昭然若揭的野心寫在信中,又毫不畏懼地遞上把柄,像是根本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