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狗花 作品

23. 第 23 章 三合一!

趙璴記憶裡的那個人已然很模糊了。




他只記得那個冬天尤其寒冷。他手上有許多練習女紅留下的傷口,但數九寒天結了冰霜的梅枝,卻冷得比針扎還要痛。




為了摘那支梅,他雙手凍得僵硬,爬下樹梢時,渾身單薄的冬衣已經被雪浸透了。




很冷,冷到寒風裹挾著他們的譏笑聲將他渾身吹徹時,他已經沒有知覺了。




他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只知道這樣的天是能凍死人的。趙瑤不再糾纏,他便立即轉身衝進風雪,朝自己的寢殿而去。




他不似旁人,宮裡的侍婢生病尚有太醫醫治,但他若病了,便只能等死。




就在這時,一件披風落在了他身上。




厚實、柔軟,裹起了一陣溫熱的氣息。




他凍得太久了,四肢與頭腦都凍得僵硬,以至於這突如其來的溫暖竟讓他渾身一顫。




這是窮途末路之際驟然降臨的。




他只剩下最後的一點生路,不敢去賭這是施捨還是陷阱。




他宛如驚弓之鳥,在本能的驅使下一把脫下了那件衣服,匆匆逃離,更沒看清面前的這人長什麼模樣。




那天夜裡,他發了高燒。




吳興海前日為取他過冬的炭火,與內務司太監起了爭執,被打瞎了一隻眼睛。松煙嬤嬤代他去東廠送信,到現在都沒回來。




他那時八歲,尚對母親有著本能的依賴。




病得神志不清之際,他偷偷離了寢殿,獨自冒著風雪穿過長街,叩響了冷宮的大門。




他沒有力氣,敲了許久的門,才聽見竇清漪的聲音。




“璴兒?”




“母后……”他幾乎剎那掉下淚來,滴落在衣襟上,瞬間結了冰。“……我好冷。”




門內竇清漪的聲音卻冷得像落在他臉上的風雪。




“三更天了,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問。“松煙呢。”




隔著門,趙璴看不見她面上的神色。




“母后……”




“不是說了,不要靠近冷宮半步麼?”門內的聲音仍舊冷硬。“立刻回去,別讓你父皇知道。”




趙璴在門外只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抽噎。




此後,又是片刻沉默。




“回去多穿衣服。明日我讓時慎送些銀錢給你,不會太多,讓松煙去備些炭火。”門內的竇清漪頓了頓。“別忘了,再冷都只許穿自己的衣服。璴兒,記得我教過你什麼?”




“不可與母后有半分沾染……”門外的趙璴聲音打著顫。




“還有呢?”




“絕不可碰男子的衣衫。”




門內的竇清漪嗯了一聲,沒有誇獎,只有冷漠簡單的一句:“回去吧,不得再有下次。”




這句話之後,門內再也沒有聲音了。




竇清漪從不是個擅長表達情感的人,她也知自己落到如今的田地,已經沒有做慈母的機會了。




門內的她跪坐在階上。




撫慰與溫柔非但不能讓她們母子在深宮中活下去,還會引得她們前功盡棄,墜落深淵。




她靜靜聽著趙璴蹣跚起身、繼而遠去消失在風雪裡的腳步聲,蒼白的手無聲地覆上厚重的銅門。




那是趙璴方才傳來聲音的位置。




而獨自行過長街的趙璴,費力地抬起頭時,只在模糊的視線裡看到望不到盡頭的紅牆金瓦,與將這整個世界吞沒的漫天風雪。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給他披衣的人。




那定然是個極張揚恣意的人,體溫很熱,披風揚起時,衣袖甚至揚起了一個流暢又瀟灑的弧度。




那弧度擦過趙璴的肩頭,在那個位置輕輕撞了下。




在冷冽的風裡,他顫抖著抬起滾燙的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左肩。




那兒似乎還殘留著些許的暖意。




他太冷了,以至於意識模糊間,竟本能地想從那裡將那短暫的溫暖取下,作他捱過這段夜路的一星火。




只是那夜的風雪太大,那個位置的觸感早已被瀰漫的寒冷吞沒得乾乾淨淨。




趙璴沒能碰到。




——




方臨淵並不知道,就在剛才,他的手臂擦過趙璴的肩,在多年之前同樣的位置輕輕撞了一下。




他將大氅在趙璴領口拉緊了,將他的身形裹得嚴嚴實實。




“對啊。”他說道。“我那年進宮,在太液池邊見過你。”




“是冬天?”卻聽趙璴問道。




趙璴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來了。




“你不記得了?”方臨淵道。“哦,也是,你當時不知道我是誰,我給你的披風你也沒要。”




說話間,梅園外已經隱約能聽見禁軍的聲音,想必是皇上得知了此處的異動,被派來查看情況的。




方臨淵連忙替趙璴將大氅束好,不忘扯了扯,確保不會掉。




也真是……如今他二人福禍相依,他快要比趙璴本人都怕他被發現是個男的了。




趙璴卻在這時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臨淵被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你當時就知道我是誰了?”卻見趙璴又問。




他抬眼,疑惑地看向趙璴。可趙璴仍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一雙眼緊緊盯著他,像是狐妖要吃人。




“……對啊。”方臨淵抽回自己的胳膊。“不然我怎麼會求皇上娶你?”




說到娶這個字,方臨淵還是不由得有些不得勁,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趙璴沒動,仍緊盯著他:“所以,你是從那時起便……”




怎麼還刨根問底起來了啊!




“你別問這些了行嗎!”方臨淵難受死了,恨不得挖個坑把那些舊事全都埋了。




“五殿下,是五殿下在這裡嗎!”




不遠處傳來了禁衛的聲音。




方臨淵忙揚聲道:“是,在這邊。”




說著,他還不忘壓低聲音,提醒趙璴道:“有人來了,別再用你那聲音說話了。”




趙璴果真閉上了嘴。




他難得地聽話與配合讓方臨淵終於鬆了口氣,轉頭看向禁軍的方向。




而他沒看見,身後的趙璴裹著他的氅衣,投在他身上的視線雖安靜,卻深得近乎可怕。




從那時起算,便是十年。




趙璴忽然想起方才那仁帖木兒糾纏之時醉醺醺的聲音。




“玉閻羅很喜歡你。”




趙璴看著方臨淵的眉眼動了動。




他從不相信天下真有什麼情愛,人心早在生出九竅之時,便早將這些無用的糾葛拋棄掉了,優勝劣汰,自然如此。




可是……真有人喜歡另一人,長達十年之久,甚至只因一面之緣?




他從不會被這樣的話騙到。花言巧語、情真意切,從來都是矇蔽人理智的鴆毒。




趙璴垂下眼,卻在禁衛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的遮掩下,抬起了那隻淌血的手。




微蜷的指尖,輕輕碰到了他左邊的肩頭。




是溫熱的。




並非他愚蠢地想要相信什麼,而是那個寒夜中的那星火,真的就在那兒。




它一直棲息在他的肩上,沒有熄滅,只是被落下的雪掩埋住了,讓他看不見。




方才,雪撣落了,那星火苗重新跳躍了起來。




是方臨淵撣下了那片雪。




——




鴻佑帝黑沉著臉。




偌大的重華殿後殿鴉雀無聲。




方才梅園中的消息被封鎖得嚴嚴實實,大臣親貴與官眷世族們也已在宴後離開了皇宮。如今只剩下參宴的滿宮嬪妃、以及幾個公主皇子圍坐在此。




她們此時齊聚在此,卻紛紛低垂著眉眼不敢出聲。整間大殿數十個人,卻只有皇后抱著熟睡的九皇子趙珏輕輕拍打的聲音。




方臨淵轉頭看向趙璴。




他坐在那兒,太醫正跪在他面前替他處理傷口。玉是被生生捏碎的,許多碎渣都已在趙璴的攥握之下沒入了皮肉,太醫這會兒正替他挑出碎玉,小心得不敢抬頭。




趙璴神色如舊,一聲不吭,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就在這時,有腳步聲傳來,是方才鴻佑帝派去請那仁帖木兒的太監。




方臨淵轉頭看去,便見那太監身後跟著兩個突厥人。




是那仁帖木兒的隨從,他本人卻沒來。




殿內眾人神色各異,宮妃們無聲地交換著眼神,而不遠處的趙瑤,則幸災樂禍地瞥了趙璴一眼。




那太監在鴻佑帝面前跪下,兩個隨從也俯身朝著鴻佑帝行禮。




“參見皇帝陛下。”




鴻佑帝神色陰沉,片刻之後才沉聲問道:“帖木兒王儲呢?”




其中一個隨從答道:“回稟皇帝陛下,帖木兒王儲剛才被接回住處時,已經醉倒了。方才您派人來請,他正昏睡不醒,實在無法前來見您。”




說著,他又一躬身,行禮道:“皇帝陛下若有什麼吩咐,我們都聽您的調遣。”




方臨淵眉心動了動。




那仁帖木兒躲著不見,在他預料之中。而這兩人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該是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們向來知道漢人重禮,今夜這樣不體面的事會比他們還怕傳揚出去。如今兩國眼看著便要簽訂協議,那仁帖木兒身份貴重,趙璴又沒有真受侮辱,他們想必篤定了鴻佑帝會投鼠忌器,不會真把那仁帖木兒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