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在山陽 作品

九幽(二)

千金被玄天木修復完整後, 施溪就開始鑽研它的招式。他手握機關匕首,欺身而上,逼得納蘭詩不得不和他近戰。

對【小說家】的聖者來說, 肉搏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而且施溪用匕首居然比用劍還要熟練。手腕翻轉,身體靈敏,招招斃命。

納蘭詩用金簪,驚險隔擋過幾次匕首的襲擊後。

不得不後退, 和施溪拉開距離。

她神色不虞, 難以相信,低聲說:“兵家?”

只有兵家會煉體。

施溪頭髮紮成馬尾,使得他動作更為輕便了。不需要用什麼花裡胡哨的功法, 玩匕首,玩的就是一個快、準、狠, 像刺客一樣出其不意, 刀尖攻擊向人體一擊斃命的薄弱點。

他面無表情,連廢話都懶得說。

納蘭詩一邊避讓,一邊觀察著施溪, 臉色冰冷複雜。尤其是當她的手, 刻意去攥住施溪的腕,發現少年肌肉筋骨乃至血液都冷硬, 宛如鋼鐵鑄成後。

她更確信了……施溪修了兵家,並且等級二階往上。

片刻的失神,讓施溪很輕鬆地掙脫她控制,刀刃往上,割向她的喉嚨。納蘭詩反應迅速, 別過頭, 將他一推, 可下巴還是被刃氣劃出一條淺淺血痕。

火辣辣的痛,讓她沉默,也讓她重新認識了一次施溪。

納蘭詩啞聲說:“我本以為,你這個年齡,突破墨家四階【非樂境】已經是極限了。沒想到,你居然還修了兵家……”

施溪低頭,用指腹輕輕擦去匕首上面的血跡,平靜嘲道:“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納蘭詩危險地眯起眼。

少年在暗室中,長髮高束,白衣翩翩,把玩著手中木頭做的匕首,氣質冷冽像一把出鞘的劍,淡淡說。

“你和【鬼將軍】的恩怨,非要牽扯雲歌那麼多無辜百姓做什麼?”

納蘭詩笑起來。她琥珀色的眼眸,如萬花筒,如蜜糖,一笑就顯得非常甜蜜。

“我說我是在幫他們一番成就傳奇你信嗎?”

施溪沉默沒說話。

納蘭詩不以為意,莞爾:“今夜,成全他們的忠孝,也成全他們的一腔熱血。”

施溪抬眸:“納蘭詩,你的力量,是不是就來自於這樣的死亡。”

納蘭詩把簪子重新插好,她答:“是,也不是。世子對小說家的功法很感興趣嗎。可惜了。你若是有小說家的天賦,我倒是還可以和你好好聊聊。”

“——從聽聞到見證,小說家術士一般都是用幻境殺人。”她笑容沾上幾分狠厲,緩慢說:“馬上,你就會知道了。”

之前裡,納蘭詩編織的蜃境只是為了拖住他們。

但這次不同,納蘭詩腳下流沙肆虐,黃色的霧瀰漫四周,一瞬間,濃郁強烈的血腥味,呼嘯而來。呻吟聲,尖叫聲,哭泣聲,在耳邊此起彼伏,像是身處修羅地獄。

她的力量確實來自於死亡。

至少施溪在這一刻,體會到了如臨千鈞的緊迫感。

他身邊的時空並沒有扭曲,納蘭詩並沒有把他拉到一個單獨的空間裡,他就站在陵寢山洞內,然而周遭黃沙漫天,濃郁的墨跡一點一點滲進風沙。

那些水墨猙獰成人的形狀,或跪地,或匍匐。死狀千奇百怪,有被蝗蟲吞噬而死,也有被毒蟒纏身。一道又一道痛苦絕望的虛影,朝施溪瞬移過來,墨煙經過他身體的瞬間,這些人死亡的場景會重新降臨到施溪身上。

如果是聖者以下的術士,面對納蘭詩這樣天羅地網的殺招,根本避無可避。

因為這很考驗人的反應能力和運氣。一個跪地瘦弱的男孩虛影經過他身時,瞬間一隻禿鷲從天而降,啄向他的眼睛,於是施溪猜到,小孩應該是還沒餓死,就被禿鷲分屍了。

施溪握住匕首,砍斷了禿鷲的脖子。

可他後退的瞬間,又一個虛影穿過他身體。

這一次,他運氣沒那麼好,一群被【蟲師】圈養的毒蠍子,朝他密密麻麻爬過來。

農家聖者圈養的毒物,實力不容小覷。施溪咬牙,動用道家的靈力,費力解決掉這些蠍子後,心想,不能再這麼被動。這樣下去必死無疑。

他心思電轉,馬上改變方法,把千金從匕首變成一把傘。

施溪握住傘柄,快速轉動,形成風和旋渦,阻止那些死亡墨影近身。

他持傘站在腥風血雨的沙塵裡,旁邊是上萬慘死的亡魂,可是不動還好,一動就破綻百出,很容易被近身。

他依然被困在黃沙裡。

納蘭詩在外面,看到施溪手中木匕首變機關傘的瞬間,又一次眯起了眼。

她輕輕笑,語氣莫名:“你居然還是神器的主人?”

施溪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給她驚喜。

她現在是真的越來越欣賞這位小少主了,倒並不是欣賞他的天賦,而是欣賞他有這樣的資質,卻甘願默默無聞那麼多年。比起施溪張揚,意氣風發的一面,她會更喜歡他的內斂和安靜。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納蘭詩都在厭惡“天才”一詞。並非嫉妒,她四十成聖,論天賦,六州超過她的人少之又少。

她只是厭惡這個人命如草芥的時代,上位者竟然連痛苦都比尋常人要更優越一點。

說書人寧願去津津樂道幾個貴族的愛恨情仇,都不願提一句川羅被血洗的慘案。

納蘭詩似笑非笑說:“小少主,你要使出神器的殺機,來搏一條生路嗎,我支持你這麼做。”

施溪:“你還不配。”

納蘭詩也不生氣,頷首:“那你就留在裡面,成為我下一筆墨魂吧。”

她並不覺得施溪能走出這片風沙。

尋常的聖者走進去都難以出來,何況是他呢。

這片沙海,難的是引人入陣。

正常情況下,四階以上的術士,完全可以避開沙塵。可偏偏施溪為了攔住她,留給羅文遙選擇時間,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直接以身試險。

納蘭詩笑說。

“我這些年走南闖北,聽了很多故事,也遇到了很多枉死的人。”

“這些人的死法,五花八門。其中諸子百家的術法都有,甚至還有一道神器的殺機,你最好祈禱,不要太早遇到它。”

納蘭詩拍拍掌,說完這句話後,轉身,衣裙掠地,往羅文遙和羅煥生那邊走去。

施溪在陣法中待久了,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心臟“突突”快要炸開。

耳邊還有各種尖銳的哀嚎,他頭痛欲裂,靠極強的定力才能勉強保持冷靜。

風沙越來越重了。

原本他還能清晰感知自己在山洞裡,可困在裡面的時間越久,他徹底融入沙漠中。就如納蘭詩所言,要是長時間出不去,他真的會死在裡面。

他入沙海,也拖了納蘭詩一些佈陣的時間。

對羅文遙來說,足夠了吧。

殺死羅煥生或者自殺都只需要都快要握不住。

他想走,可是雙腿沉甸甸的,像被萬人拖著,走不動。

施溪垂眸,眼中一絲幽藍色冰冷浮現。

他知道沒破聖前,和聖者的差距很大,可沒想到,納蘭詩的功法會這樣極端。

小說家,小說家,還真是又偏門又瘋狂。

當初從柳從靈手中逃生,是用的【玄天木】殺機。可現在呢,他該怎麼對付納蘭詩。

施溪低頭看著自己手。

想走出這片沙漠,他必須要經歷一些人的死法,這聽起來像是在賭命——畢竟如果遇上死於神器殺機的人,那麼以他現在的實力,必死無疑。

不過,對他來說……這其實不是賭,而是明牌來選。

施溪自言自語說:“你還沒想到吧,其實我也是小說家的術士。”

他將傘高舉,在血色漠海中,緩緩閉上了眼。

小說家一階【茶鋪說書人】,瞬息之間,能捕獲一切身邊訊息。他放空自己的大腦,依靠聽覺,從千萬種哀慼哭嚎裡,讀出了每個被記錄者的故事。

所有人都死狀悽慘,能被納蘭詩記錄,並布入陣法的,基本都不是尋常死去,他們或死於聖者之手,或死於天災瘟疫,或死於神器靈器。

墨魂千變萬化,可施溪煉過體,兵家三階,他的速度同樣驚人。

施溪再度睜眼時,已經明確了一條出路。

他把傘收好,變成一把利劍,主動朝一道墨魂走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自己選敵人。

這條路避開了神器殺招,也避開了一些他暫時無法對抗的術法。

甚至因為了解這群人生平經歷過什麼,又是怎麼死的,所以施溪在墨魂靠近前,就已經知道要怎麼應對。

他每一步都走的驚心動魄,但又正確。

慢慢的,施溪還琢磨出了一個門道。他發現,如果死者死前的心情很高昂、亢奮,那麼復刻的死法就會更危險。因為人是枉死的,正處於春風得意的時刻,並不想死,於是怨氣沖天。

施溪給自己選的這條路,死去的人大多都是來自樓蘭。納蘭詩對自己的故鄉,有很複雜的情感,她將他們收錄其中,只是為了緬懷和紀念。這反而便宜了施溪。

令施溪驚訝的是,樓蘭的消失,竟然是被風沙湮沒。

鬼將軍對於暴露自己計劃的納蘭拓恨之入骨,可他又記不清納蘭拓來自哪個小地方,於是乾脆和蟲師一拍即合。

蟲師大量地放自己養的毒蠍,讓它們以這一整個沙漠的人為食。同時蝗蟲鋪天蓋地,呼嘯而過,羽翼帶來的狂風,捲起沙浪如潮,頃刻間,就活埋了好幾座小國。

哭聲和風聲都在逐漸停息,施溪知道,自己快要走出陣法了。

前方,有一道墨影安靜矗立,她坐在鏡前,似乎是一個挽發的動作。施溪主動靠近她,碰到她的那一瞬間,喉間便是一痛,緊接著內臟如被火燒。原來納蘭詩的母親是飲毒酒自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