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在山陽 作品

九幽(三)

施溪已經破了醫家二階, 百毒不侵,鴆毒很快就自愈。

穿過墨影的瞬間,那一縷清苦的幽香, 也給他帶來了一段屬於樓蘭王妃的記憶。在人生最後的時間,樓蘭王妃久違地平靜下來, 一個人坐在鏡子前梳妝。

她在愛人變心後, 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瘋子。

她恨身邊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兒女。

她癲狂扭曲, 將納蘭詩禁足囚禁,對納蘭拓咒罵鞭打。甚至在得知,樓蘭王迎娶了十幾歲的錫夢城城主小女兒後。

她恨到, 想把納蘭詩嫁到錫夢去, 笑說:“納蘭滄, 這樣你在床上玩別人的女兒時, 會想過你的女兒也在一個老男人的□□嗎。”

樓蘭王聽到這件勃然大怒, 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不過他並不是心疼納蘭詩,他只是惱羞成怒,赤紅眼大罵:“賤人!毒婦!當初我真是瞎了眼!”

每個人都醜態百出。

那麼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呢?她知道該怪自己遇人不淑——可是當她很恨一個男人時,她實在是無法做到不去遷怒他們的孩子。

那個時候,納蘭拓受兵家邪術的影響,也對一切都很冷漠。

他不說話。扎著蠍尾的少年, 就坐在樓蘭高高的城牆上, 冷眼看這個因他而繁榮的故鄉, 又因他而面無全非。

樓蘭王被妻子的話刺激, 不敢見女兒。而樓蘭王妃將納蘭詩禁足, 忘記給她安排侍女。

以至於, 納蘭詩被所有人遺忘, 她一個人在黑暗閣樓裡,餓了五天五夜。

餓到頭暈目眩,最後話都說不了。餓到把童年時在她窗前結網的蜘蛛都抓來果腹。在她快要被餓死前,門鎖“咔嚓”一聲開了。

樓蘭王廢后另娶的大喜之日。

樓蘭王妃終於想起了這個被自己遺忘的女兒。

她決定在死前實現那個扭曲的報復計劃。

樓蘭王妃將納蘭詩抱到梳妝鏡前。

鏡子裡的少女出落得已經很好看了。

她為她挽發,像當初去參加錕鋙大比前夕一樣溫柔。

“小詩,這個人搶了你的父王,你恨不恨她?”她紅唇彷彿鮮豔的蛇信,誘哄說:“所以,你也去搶她的父王,讓她的孃親痛苦好不好。”

納蘭詩當時太餓了,只要給她一口吃的,她什麼都能答應。她哆嗦著點頭,然後被母親笑著地餵了塊小時候很喜歡吃的糕點,吃到她噁心反胃、淚流不止。

她以前很羨慕父母的愛情故事,所以總是纏著母親問東問西,聽她無奈又溫柔地一遍一遍講起,如何相知相遇。。

他們就像話本里的神仙眷侶一樣,令人羨慕。可不一樣的是,話本總是在有情人成眷屬後就落下結局。

不會告訴她,原來年少情深竟也可以走到這個地步。

她的母親竟然要她去勾引一個五十歲的男人。

給她畫上豔俗的妝,要她今晚躺在床上,等一個宴會醉酒的男人臨幸。就為了明天一早,能看到父親扭曲震怒的表情。

好在她被哥哥救了。

哥哥一劍重傷那個男人,帶她走出那看不見光的房間。宛如英雄從天降。

她該開心嗎?她開心不起來。因為他們逃不出去。

失去錕鋙弟子的身份,哥哥拿什麼和錫夢城的貴族鬥。

隕落的天才,總是受人矚目,每個人都想踩他一腳。更何況,川羅原來就有很多嫉妒他的人。為了救她,面對那群紈絝子弟的刁難,哥哥握緊拳頭,跪了下來。

那群人怔愣過後,放聲大笑起來,罵他像喪家之犬。他們眼中一片狂熱,走過去,騎他脖子上,洋洋得意說這是來自錕鋙的狗。而哥哥低著頭,一言不發。

納蘭詩失魂落魄在旁邊看著。那一瞬間,腦海中山呼海嘯,響起很多話。

【等以後進錕鋙,我會和他們一樣厲害的!】

【或許每個人身上,都有一段傳奇。只是他們很少跟人提起,需要你去細細挖掘。】

【所有人都不相信,一個來自秦國附屬小國的少年,能夠奪得錕鋙大比的魁首。】

【其實求學的這一路,意氣風發是少有,遺憾才是貫穿始終。】

【雖然每次贏下擂臺,都沒人喝彩。不過沒關係,我可以讓底下的人安靜下來。】

【那時候,我嘴上笑曲遊半夜發瘋,可離開的時候,還是偷偷撿了一顆金色火燃燒過的石頭,把它藏到了袖中,許願明天有個好結果。】

【有點緊張,不過十歲就跟你誇下了海口,總得給自己一個交代。】

她從來沒有那麼一刻,痛苦到渾身都在發抖。如果真的一帆風順就好了。

可偏偏他不是的。

她見過他明明很害怕卻強裝無所謂,明明很自卑卻故作從容。見過他明明心裡也很失落難過,但在隊友面前,卻還是瀟灑輕鬆的笑。

藏在袖中的石頭,貼近心口的花雨,都是給歲月長河盡頭,那個一年四季五更起床,勤學苦練的男孩的答案。

怪不得你不哭不笑。

怪不得,你站在高臺,如釋重負。

如果時間停在錕鋙高臺,花雨落下的那一刻就好了。

孃親激動到熱淚盈眶,抱著她,手都在顫抖,哽咽說不出話。父親不顧臉面,跳起來,高高揮手,肆意大笑。

“別殺我,啊啊啊,納蘭詩,我錯了,別殺……”

屍體倒在她腳下。等納蘭詩從記憶中回神時,院子裡的人已經都死了。

哥哥在血泊中,眼神複雜而又哀傷地看向她。

她低頭,才發現自己手上全是血痕。

她不再飢餓,恢復理智,第一件事,就是進房間,殺了錫夢城的城主。隨後轉身,去找她的孃親復仇。可她走入宮殿時,孃親已經飲鴆自盡在梳妝鏡前,死不瞑目。

納蘭詩面無表情,繼續去找她爹。

可是剛邁出第一步,世界就起了風。

夜晚的砂礫像鹽像雪,被狂風呼嘯捲起,宛如毀天滅地的巨大海嘯。

沙塵暴淹沒這座城池。

她仰起頭,看到空中飛過密密麻麻的黑蟲子,吞噬了月亮。下已經沒了,但我在羅府,還有一柄常用的弓,以後你可能會用上。”

“儒家的功法說難也難,說易也易。聖者與其說是君子,不如說更像權臣。”

“善用權力,會比修身養性,更接近成聖之道。”羅文遙啞聲道:“你會繼承我所有的功法修為,但能不能用好,就看你的悟性了。”

羅煥生開始害怕,輕聲:“不,哥哥。”

羅文遙:“我每年都會見你一次,在你生日的時候。”他輕聲說:“這算是,最後一件禮物了。”

羅文遙放開緊抓羅煥生手腕的手,他掌心出現一根很短很小的袖箭,輕輕拍了下男孩的腦袋,而後,毫不猶豫,將它從身後,貫穿了羅煥生的心臟。

羅煥生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死死看向他。

施溪從幻境中走出來,看到的剛好就是這一幕。

袖箭刺穿心臟。

羅煥生死後,一道淡金色的光從他心口處泛起。羅文遙一動不動屈膝半跪地上,面無血色,等著逆命時刻的到來。

那金色的光順著羅煥生的血,一點一點滲透流到了羅文遙身上,他們二人之間,本來就是競爭關係。所以當確認,命數歸屬羅煥生。羅文遙無論是靈魂還是軀體,都在湮滅,煙消雲散。

施溪握著傘,親眼看到這一幕,竟然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

皇宮中殿,羅槐月已經借【心絃】殺機,殺光了衛氏宗族。

自己又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

那現在整個衛家,只剩瑞王一人。

他是唯一的帝王。

羅文遙又已經死了。

督國玉簡失效,雲歌史上,第一個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天子正式登基。

真荒唐啊。杜聖清終於要裝模作樣出來,請【天子杵】出世,為衛國除暴君,廢帝制了。

而羅文遙死的瞬間,皇宮外的鬼將軍瞬間收到了消息。他神色癲狂,仰天大笑。手握碧簫,再也按捺不住貪婪的野心,黑袍一卷,就這麼隱身,冒著靡靡細雨,朝衛國皇陵趕來。

山洞裡三人,只有羅煥生在哭,他心上的傷口癒合了。可哥哥卻當著他的面,魂飛魄散。

納蘭詩見到這一幕,難得失神,她以為自己和羅文遙會有一場惡戰,卻沒想到,羅文遙竟然從來沒想過要活。

只可惜鬼將軍馬上要來了,並沒有留給她多少時間去兔死狐悲,感懷些什麼。

織女峰的暗河上,她就已經在羅煥生身體裡埋下了種子。

現在【時之沙】的殺機完成。逆命換生後,羅煥生在這一命運上擁有了羅文遙的一切,擁有他的記憶、也擁有他的修為。

如今這個孱弱的男孩身軀裡,有他還未能把握的,屬於聖者的浩瀚術力。

而她,要用這些術力,殺死【鬼將軍】。

所以需要羅煥生自爆。

搖鈴操控羅煥生自爆很簡單,難得是要過施溪這一關。

納蘭詩偏頭,對施溪說:“小少主,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施溪收傘,眼中些許警惕:“什麼交易。”

納蘭詩:“我知道你和農家的人有接觸,你又修墨家,又修兵家,甚至還有小說家的天賦。那麼估計,也修了農家的術法。”好一個百家天才。

她說這句話前,心裡已經被震驚到麻木了。

不過大敵當前,納蘭詩倒是徹底心平氣和下來,含笑和施溪交涉。

“你助我殺死【鬼將軍】。我送你一樣神器如何。它能幫神農院修復【扶桑】。你既然不想和杜聖清、和儒家扯上關係,又不想留在姬玦身邊,那麼神農院於你而言,會是個很不錯的去處。”

“你幫他們修復【扶桑】,一定會成為座上賓,得到整個趙國的庇護。”

施溪抬眸,不置可否:“鬼將軍可是一個聖者,你想我用【千金】的殺機,幫你殺他?”

納蘭詩看著他手中機關傘,低喃:“原來是【千金】嗎。”

納蘭詩都顧不得驚訝了,她仰頭,微笑:“這種撿芝麻丟西瓜的事,我肯定不會讓你乾的。小少主什麼都不幹就行了。殺死鬼將軍,對衛國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他已經率十萬陰兵守在皇城外了。你若不殺他,今日雲歌必然會被鐵騎踏平。”

施溪:“你要幹什麼?”

納蘭詩說:“我需要小溺犧牲一下”

施溪:“所以,你在【歸春居】用蜃境拖住我和姬玦,就是為了接近羅煥生?”

納蘭詩:“可以這麼說。”

施溪:“這件事,你和我打什麼商量呢,你該去問羅煥生。”

納蘭詩從施溪這句話就知道,他拒絕了。

“如果小溺同意犧牲,你不會阻止我對嗎。”

施溪:“一個十歲的小孩子,他懂什麼?”

納蘭詩:“小少主,從你淌進雲歌的渾水裡,就該知道的,你永遠無法獨善其身。你要麼親眼看著羅煥生死,要麼親眼看著鬼將軍屠殺盡城中人。死一人和死萬人,只是看你怎麼選。”

“不過我很喜歡你,所以我決定不把這個選擇丟給你。”納蘭詩輕描淡寫:“我來做這個惡人。”

“羅煥生成不了下一個羅文遙的。”

“他沒有他哥哥的魄力,也沒有他哥哥的狠勁。他註定無法成聖,所以空有一身修為術力,卻這輩子都無法使用。就像個丟了鑰匙,守著寶箱的傻子。”

“你真的覺得他活下去是好事嗎?他承了羅文遙的命。儒家會怎麼看他,聖人學府會怎麼看他,他又會怎麼看自己。”

“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平庸比死亡還要可怕。”

納蘭詩話鋒一轉,溫柔勾唇。“但我可以不讓他平庸。他死在雲歌,肉身自爆,和鬼將軍同歸於盡,就是最好的結局。”

納蘭詩琥珀色的眼眸蘊著五光十色,看向施溪,笑。“小說家五階,是傳奇筆者。小少主,你也是小說家的人,就不好奇成聖的關鍵是什麼嗎。”

“我現在可以告訴,突破【傳奇筆者】最重要的,是明白,其實死亡才是永恆。”

納蘭詩說。

“傳奇之所以成為傳奇,是因為主人公總是死在成為傳奇的那一刻。”

“巔峰過後必然是落寞,極致的愛恨過後必然是情緒的低谷。所以故事停在高潮戛然而止,那麼……也就成了傳奇。”